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75)
他将手连同无限的期许拍向长子的肩膀,语中未曾带上一丝颓唐,“待云销雪化,太阳呈晖,此竹必能再振干宵凌云之气,重展高节挺特之姿。即使为父中道捐身,你也定能看到东风解冻,阳和启蛰的那一天!吾儿,勉之!”
他不知短短四年之后,便有奸官残吏持镰斧而至,对这片竹林且戕且桴,不竭不止。他们没有等到春和景明,永远沉睡在寒冬的躯体被卑鄙的蝎蠹咬噬,剥出的森森白骨被垒作它们的丰碑。呜呼哀哉,天地何心!江永没有回应父亲的鼓励,只是长久地凝视那片竹丛,只觉那厚有尺余的积素也压上了他的双肩……
“恒之,恒之……”沈蔚的声音一点点拨开梦境的迷雾,像是有只手在江永耳边轻轻抓挠。江永醒了,看见妻子的眼中满含热泪。
他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女儿生病了?”
“女儿很好,她刚刚吃饱已经睡下了——是煜阳方才来过,”沈蔚见他急起,忙按着锦被防他着凉。待江永在床头坐定,才低声说道,“胡元秉昨日在武昌起兵造逆。恒之,你恐怕又不得安闲了。”
“八方风来,漫天雨下,纵娴手掌舵亦难稳操千斤之船,何况满朝之糊涂尚书、荒唐宰相耶?弃黄淮而御胡军,殊不知元秉起兵以清君之侧,不敢与今上为难,若北虏南下,则宗社可虞!”钱文斌自公署回府,阖家老少已经在花厅恭候多时了。他充耳不闻晚辈的拜年道贺,只有萧瑟风声在耳廓回荡,充目不见满桌的珍馐美馔,两滴浊泪落进屠苏,浮荡起的是月前黄树涨红的脸颊。“不,”大发不满之后,彼时的黄树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向文斌的双目迸出火星,“非是辅臣蒙蔽若此,实乃卑鄙之尚书、奸宄之宰相不以天下苍生与泱泱华夏为念,窃国之公权行己之偏私。若北兵至,此辈犹可议款,然若元秉至,则必遭除戮——两相权衡,宰臣舍江北黎庶而‘自求多福’,哈哈哈,果真是朝之桢干,国之柱石!”
北风穿牖,由“糊涂”而“卑鄙”的礼部尚书钱文斌不由额头冒汗。黄树年少气盛,见家国愈危,愈觉衮衮诸公昏聩无能,丝毫不为父执及夫子所讳——然而他说的确属实情。胡元秉交好东林、结怨薛冯已久,有因门户之见被排挤、驱逐、陷害的东林、复社分子拜入莲幕,却无足够粮饷、衣被、战马拨于朝廷。楚镇居于长江上游而不满下游之南京,本有处高临下之势,兼又士子居间煽动而乱军,部下四处就食而难制,武昌早已如候燎之积薪,待沸之汤鼎。可叹朝廷不知抚御人心,反而要厝火于积薪之下,彻底将楚镇逼向反叛的道路:半月之前,元秉上疏自请致仕,并荐其子代掌兵权。朝廷无视其背后的试探之意,竟允其前者,以荣官厚赐召胡帅入京,却另派将领接管武昌,不欲令彼父子相承而藩镇坐大。元秉本就是“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注2)”的人物,见试探落空,岂不知虎落平阳则性命危浅?彼时方值顺军压境,元秉急于避其锋芒,遂以为先帝太子鸣冤、清逐君侧恶人之名发兵南下。沿线守军闻风而降,令楚军几入无人之境。
钱文斌刚从内廷归来,薛青玄力排众议尽撤江北防线之时他就在现场。众人坚称“淮扬最急,应亟防御”,在薛冯口中却成“此皆元秉死党,游说之言不可听”。二人平日阋墙于内,存亡关头却能外御其辱——可惜他们真正在意的却是个人之荣辱而非家国之兴废。林又汲非愚非痴,分得清轻重缓急,“胡元秉虽不该兴兵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却未想薛青玄对他的话也置之度外,“不是这样讲,宁可失国于虏,不可失国于贼!”当朝元辅高声面斥道,“有异议者当斩!”薛冯手中有三镇兵马,林又汲再擅制衡权变之术,此刻也无力回天。他不再说话,默然看着内阁首辅将帝国这辆疲敝的马车驶向悬崖,只等在最后那声坼天裂地的响声中粉身碎骨。而包括钱文斌在内的满殿文武被薛氏的气势摄住心神,人人缄口咋舌,面面相觑时只看见对方眼中的悲怅与悲怅的自己。
“贾似道弃淮、扬矣。”散会之后,工部尚书汤问棘这般叹道。钱文斌将此言咀嚼半晌,口中已满是崖山海水的苦咸,如今受弟子质问,他愈发想在落水将溺之际抓住一根浮枝,“宣景和约之墨未干,彼安能遽失大信于天下?”
“萨人若真如先生所愿,遵守和约、讲信修义,曾少卿怎会命丧北境,江公又何须三次议和?”黄树嗤笑一声,“更何况景军虽依照和约撤出徐州,却结营于归德窥视江左,一俟我朝北守稍疏,必将趁势南下、饮马长江。彼时我等欲求偏安江南,岂可得乎?”
“昔年赤壁三万,淝水八千,一战而安江左。如今京城二十万驻军,三镇数百万兵马,北兵纵有投鞭问渡之心,也无平定擒吞之可能。”
“京兵皆城狐社鼠之辈,三镇尽土鸡瓦犬之流,使其当胡马金戈之锐,无异以寸莛扣巨钟,徒增笑柄耳,”黄树不以为然,“江北可倚恃者唯程公一人,可叹程公至忠,难挽天倾,只能做楚之屈子、宋之天祥了!”
钱文斌的面色更加灰败,“好在顺犹未灭,北兵尚存后虑,恒之在川,楚镇无敢恣肆……待川军顺流来援,定能剿跳梁之贼、解君父之危!”
“若学生处江公之位,恐不会率兵驰援。”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