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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78)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骏马套鞍候于门外,内侍披甲立于左右,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林又汲没有反驳,如今他的目光全被妻子高隆的腹部吸引。他将手轻轻覆上,掌心传来的跳动宛如一根根细密的软针,将他自以为冰封的心口戳得又酥又麻,“既然来了,不妨一起——”

那一缕罕有的柔情被皇后打断,“今萨军渡江、京城告急。陛下乃高皇帝子孙、万民之君父,值此危难之际,岂能置宗庙陵寝及百万黎庶于不顾,仓皇逃窜以茍且偷生?”

“朕命且不顾,遑论其他?”

夏婉婉对皇帝早已失望透顶,怨恨之余仍奢望能够挽留,“如今寇已渡江,圣驾若行,则人心涣散,南京定难保全。纵皇上不以扬州屠城之事为戒,孝陵在焉,宗庙在焉,一朝为夷人蹋没,来日陛下又有何面目去见我朝二祖列宗!”

“今且不顾,遑论来日!”林又汲收回手,微露温情的面容又在瞬间变得冰冷,“若皇后执意留京,便早些回宫休息,天将大亮,朕不走便来不及了!”

“皇上!北京已易其主,今若南京再失,则我大宣鸿业之倾覆即在目前!昔日秦失其鹿,子婴蒙枳道朱组之辱,晋祚永终,怀帝着青衣行酒之事。皇上若成亡国之君,恐非但不能独善其身,反受莫甚之辱,永为后世之羞!”除却偶尔的翻动外,腹内的胎儿常如冰冷的巨石般压在皇后腰间,令她苦不堪言,她抬臂让陈公明扶住,继续道,“如今南京尚有数十万兵马、近百万百姓,皇上坐镇宫中,可使士庶安心,将帅效死。北兵再如虎狼,三丈城墙也非短时可以攻破,待各路援兵陆续赴京,定能击退敌军,令日月幽而复明,社稷危而复安,唯陛下图之!”

话音落处,林又汲已经穿好了甲胄,“你代朕批红多时,还看不出那都是群贪财图利、见风使舵的草包?靠他们守京师,还不如赶十万头猪!”他突然涨红了脸,“猪就算再无能,建虏冲进来,挨个砍杀尚需时日。但这些混账无需夷人动手,就会主动献城投降!朕把性命交到他们手中,还不如仿效先帝,到钟山找棵树把自己吊死!”

林又汲抬步向外走去,却见不识趣的皇后已抢先一步挡在他的身前,“让开!”他发了狠,“再不让开,就莫怪朕不客气了!”

“皇上乃万民之主,纵不能挽救危局,也当身死社稷!万不能——啊——”

陈公明只瞧见门口那人将臂一攘,下一刻皇后娘娘便如瓷山一般跌落于地。“娘娘!”他滑跪至皇后身侧将她抱起,任其额颈处的汗珠在支离破碎的呼痛声中沾湿他的袍袖。陈公明仿佛能听见碎瓷在她体内“咔啦咔啦”的摇动,心下慌乱,红着眼睛向林又汲吼道,“娘娘十月怀躭艰辛难论,岂容陛下如此推搡?若娘娘和皇嗣有什么闪失,陛下又待如何?”

回过神来的林又汲脸上犹带一抹愧疚,既没有追究公明怒斥天子之罪,也没有因此回心转意。他的脚步顿了顿,又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没有看妻子雪一般惨白的面色,和她裙下蜿蜒的刺目的鲜血。

“皇上昨夜同内官数十人跨马出通济门,未令文武百官知晓。今早元辅携太后离京,两位次辅仓皇逃窜,我等又被蒙在鼓中。眼下镇江已失,南京危如累卵,皇后又因身体不适无法主持大局,这可如何是好?”

风雪狂作,惊慌的浪潮在每一处街巷翻涌,激荡,又掀起更大的波涛。那些消息灵通的官员缙绅履霜先知坚冰之寒,急令家丁收拾细软套车出逃,待一队队满载箱笼的马车从高门中倒出,商贾小民始知大难临头。于是整座南京城皆成一片逃亡的海洋,人们扶老携幼,且前且却地在道路上蠢动着。鸡飞狗走、驴喊马嘶之中,有盗匪与乞丐趁乱四处抢掠,将本就无法控制的局势搅扰得更加混乱——缙绅家眷一律不许出城的圣谕早已成一纸空文,各衙门口张贴的安民告示或被雪水洇湿,或被撕下踩在脚底,满纸荒唐没有一人看清。本应维持秩序的巡逻兵校不知所踪,护守京城的官兵反而同匪盗勾结,联手劫夺百姓财物……煌煌国都今已乱无可乱,遑论驻兵设防,保存社稷?彻天的喧嚣遥遥传入耳中,钱文斌不禁为动荡之皇都、未卜之国运叹出一气。然而这一声轻叹在空气宛如凝结的清议堂中太过响亮,引得众人纷纷向他看去,“云老,您意下如何?”

钱文斌无意做出头之椽,连忙摆手道,“强寇压境,京中鼎沸,老夫也是寸筹莫展。还请诸公见教!啊,请诸公见教……”

左都御史李沾知文斌一向是矮子看戏,随人上下,见他如此丑态,心下不由发笑,“云老官居尚书,何人胆敢赐教?”

钱文斌被奚落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唇角抽搐却不能一言。“好了,国难当头,怎还有时间在此饶舌,”操江御史、诚意伯刘孔昭斥道,“江上尚有八千水师,虽难以击退建虏,但多少还能支应一阵,若援兵迟迟不到,”他转头看向南京守备、忻城伯赵之龙,“赵守备,京营还有多少兵马?”

“区区二十万人,却多是乌合之众,恐难御北兵乘胜之师。”

两军尚未交锋,主将已持必败之志。众人听后皆大摇其头,东厂提督陈公明提议道,“除却守卫皇宫的必要人手外,在下可派内官上城驻防。至于维持京中秩序,镇抚司可暂停巡查之职而代之——刘指挥使,你意下如何?”

锦衣卫指挥使刘疆点头称是,赵之龙见他如此顺从,心里不知又打起了什么主意,“城防之事自有京营负责,不劳厂公费心。皇后娘娘临盆在即,皇嗣早日平安落草,军心民心方可早日安定,厂公应以此事为当务之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