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79)
皇后还在榻上辗转难安,这些人对应尽之责百般推诿,却对尚不知男女的胎儿关心异常,陈公明气得拍案而起,“赵守备,你意欲何为?”
“忻城伯也是……也是虑京中无人坐镇,百姓惊慌无措,才有此一说。如今大敌当前,大家理当捐弃前嫌,和衷共济才是……”户部尚书侯雍挺身打起圆场,奈何腹内草草口上拙拙,话未说几句就赶紧向自己的属下使眼色。被特准出席的户部郎中余寔看出他的窘态,也不顾陈赵两人是如何剑拔弩张,从容起身道,“扬州可以区区八千兵马抵挡萨军十日,眼下敌方师老,京营尚有二十万劲旅,如何不能背城一战?纵不能一鼓破敌,留都城高池深,亦可固守作长久之计。待四方勤王之师次第而至,萨兵自退而留都自安,忻城伯何必早早言降?”
余寔的分析在情在理,众人听后皆心下大定。然而“言降”二字毫不留情地戳中了赵之龙的心思,他强忍半晌才没让自己当场跳脚,“扬州有督师坐镇、众将死守,才未令北兵一日而下,反观江北三镇,哪个不是未战先溃,一败如水?如今圣驾南巡,阁臣远扬,京营万旅不过散沙,以其当敌军汹汹之势,岂非螳臂当车!”
“赵忻城,你想怎样?”
“为今之计,唯有设法通款耳!”
“通款”无非是“投降”的另一种说法。刘孔昭重拳擂在茶几上,斜置的茶盖跳翻过来,“赵之龙,你敢!你我两家世受国恩,得享三百年伯爵厚禄。今逢大难,即使不能驱逐建虏,也当以一死报答太(河蟹)祖及历代先帝,岂能战前言降,反助逆贼?简直是罪大恶极,其心可诛!”
“诚意伯此言差矣,正因世受国恩,我等才不能不以大宣宗庙及子民为念,”赵之龙捋着下颌上的短须,用力得几乎要将它们拔下来,“见危授命,忘身殉国,确乃人臣本分。然而南京乃高皇帝陵寝之所在,近百万士民存亡之所依,一旦开战,则梓宫震惊,生灵涂炭,若能议和,则宗庙保全,城野复安。我等身为宣之忠臣、民之父母,不可不慎之再慎啊!”
冠冕堂皇的畏战之语在堂中激起一片附和之声。刘孔昭义愤填膺,拔座怒道,“分明是你贪生怕死,却还在这里强词夺理!”
“为报国恩,岂恤人言?”赵之龙与他针锋相对,“在下已派手下出城同景军交涉,通款之事不日将成。今日清议堂议事,无非是告以实情,请诸位早做打算。来日同朝为官,期勿忘今日之事,共图余生富贵。”
京营全在此人手中,他既抱定投降之志,献城之事便无可挽回。“华夏尚未覆灭,已思迎奉异族,哈哈哈,好一群忠贤之臣!”刘孔昭语带双敲,蜇得在场众人无地自容,“既然南京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便让长江三千水师为大宣效最后一忠吧!在下宁可沉在江底喂鱼,也好过眼见尔等奴颜婢膝之流认贼作父!”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甩袖而去。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两朝强弱悬殊、胜负未战已分,诚意伯又何必强逆天理,背人情而行事?”赵之龙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钱文斌,“云老乃朝堂重臣、文坛领袖,日后若有操觚染翰之事,尚祈云老莫要推诿为盼。”
所谓“操觚染翰”之事,无非起草降表。钱文斌万未想到自己潜身缩首只求茍安于世,到头来还是被推出以直面无情的如椽史笔与悠悠公论。“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注6)”前人振聋发聩的谴责在耳畔陡然炸响,他垂下头,犹豫着,半晌不发一言。
然而紧迫的局势未容得钱文斌进退首鼠,赵之龙将他监禁在中军都督府中起草降表,次日交予六部诸卿会同修订。当他们因衔名的先后顺序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南京城外脆弱的防线正被节节攻破。萨人每向前推进一里,通款议和的被动程度就增加一分,而赵守备与城内诸公的富贵功名亦远去一分,这让赵之龙如何不心急如焚?他抢过只修定一半的降表,粗略通读一遍、将自己的大名签在众人之前后,立即派手下立刻将此表送往城外景朝的军营。随后他带领亲卫前往城门等候消息,任由署中的同僚自生自灭。钱文斌得此时机,忙从争执的余波中脱身而出,溜进轿子就催促着赶紧离开。当他们来到街上,已见道旁民舍按照赵之龙的命令阖门贴黄,上书“大景顺民”字样,又摆出香案预备恭迎此刻正环薄城下的“王师”。文斌一口长气还未叹尽,路中狂风乍起,撼得轿厢剧烈摇晃。扑进的飞雪黄埃迷住人眼还不够,惊起的犬吠马嘶又刺得人毛竖骨寒。都督府里的人从后面追了上来,“钱尚书,外城已破,还请速回衙中暂避!”
钱文斌大惊失色,忙掀开青幔质问道,“赵守备不是已派人同景军交涉,如何又起战端?”
那名士卒抹了把额上汗水,哭丧着脸道,“长江水师没能抵挡敌军,守将违反忻城伯严令,让上岸的残兵退入城中。萨人大怒,也跟着打了进来——眼下外城已经乱作一团。赵守备正命我等即刻出内城助剿哩!”
剿的当然是残余的水师,果真是“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注7)”,经历过南朝种种荒诞之事,钱文斌对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已是身心俱疲,“辛苦你们了。”他放下轿帘,依旧命下人往家中抬去。一路风紧,越积越厚的雪云将整座南京都笼罩在沉沉的阴影下。没有了闪目的金光、嘈杂的人声与繁缛的仪仗,钱文斌只觉天地间从未如此刻这般空旷而落寞。那些长年被积压在心底的道德学问长草一般翻了上来,“扑啦啦”抽打起漫天风雪。“汉家四千年衣冠文物,今将尽丧于夷狄之手,我等炎黄子孙,岂能茍活于异邦!”迟来的热血在文斌周身的经脉中奔涌,他大步流星地跨入府门,穿过复廊,在后园的水池边坐下。决心殉国的大宣忠臣鞠起一捧水,觉得太凉,又倾回池中。“理当留书一封,莫使家小惊慌,”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踱向书房,“府上的财物交由大夫人处置,书稿则全部留给柳氏,至于几位儿女……罢了,魂魄一去,将同秋草,皆随他们去吧,”他在案前坐定,依照自己的意思草草排定了后事,又将笔锋一转,大谈竭忠以挽天倾之心及毕命以殉社稷之志,语及要处,更是百感凄恻,不禁潸然泪下——然而他还是没能“慷慨伏节,从容就死(注8)”。钱文斌取出一小包毒药,顺势又想起提早备下这些的柳氏来。他一时思念不已,又踅回卧房与爱妾温存……待他再次坐回案前,再次拆开那包毒药,书房的门被“嘭”的一声打开,一名满面红光的书童由远及近,须臾间便闯到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