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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84)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臣有臣道,奴有奴道,道不同者心意亦难相通,陈公明不觉有异,自顾说道,“先时南京被围,兴宁伯夏友三临阵脱逃,被部下告发、系捕入狱后理当处以极刑。然而友三乃先皇后之父,先前不过一染坊掌柜,岂有带兵之能?皇上南巡,重臣窜逃,令其守城本就强人所难,今将刀刃加身,又是何其无辜?”他忆起皇后至死不瞑的双目,泫然流涕道,“更何况皇后娘娘临终前饱受生子丧子之痛,牵念父母,至死犹然。公明自知私情不逾公法,然而皇后待我至厚,在下宁负皇朝,不能负她!”他朝江永“扑通”一声跪下,“公明已将夏友三及其夫人释放、转移,所有罪责我愿一力承担,还望江公……还望江公垂怜!”

东厂向为皇帝心腹,任捕任释,从不为刑法律例所束。何况区区一乍贵乍富的伯爵,是死是活,并无太多人在意。江永见陈公明因此谢罪,不觉气愤,反而动容,“这真是折煞江永了,快快请起!”他语气温缓,如聊家常般问道,“出京之后,打算去往何处?”

南京外城十三门皆由赵煜阳的部下把守,因其搜查车马甚严,夏家至今还隐匿于城中。听江永语含放行之意,陈公明眼睛一亮,“皖南多山,易于躲藏,我打算先将他们送到那边躲避一阵,待局势稳定,再另寻一清静康平之地安置。”

“此番北兵纵横抢攘,皖中备受其扰,所谓穷山恶水,如今皆成山营水寨,车上老弱病幼齐全,恐怕不是个好去处,”因沈家长居桐城,江永对皖南的局势颇为关注,他不以公明之方案为然,转而提议道,“近期正好有一批人马要撤回四川,如若不弃,不如与之随行。我会亲笔致信将官,请他沿途对夏家多加照顾。”

“啊,这真是不虞之恩!江公,我已不知要如何谢您!”

若非江永及时扶住他的双臂,陈公明定又要下跪拜谢。江永转头看向煜阳,见他会意走出花厅,才又拉着公明坐回原位,“《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守城抗敌本非贩夫走卒之责,江永不过依理从事,既非徇物,又非市恩,公明何需谢我?”他轻言拂去公明心上的包袱,略微思考片刻,笑道,“更何况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便算有违军纪,永也心甘情愿。”

夏家居市井、着布衣,顶天不过一名不副实的伯爵,何能谈到“君臣之义”?陈公明不解其意,只是怔怔看他。“弘基故去之时,秉忠曾来吊唁,当时他一口三舌令人颇觉烦扰,未曾想办起事来却能滴水不漏,”江永将语气放得更加和缓,“公明,皇后娘娘还活着。”

仿佛有北风穿过遮风的照屏、驱寒的炭火,将对面瘦削的身形吹得猛然一晃,“什么?”

那日拜别皇后娘娘,二人走出坤宁宫,陈公明向西,赵煜阳向南。沉重的悲伤与歉疚坠在煜阳心底,他越想寻理由为自己开脱,步伐便越被拖曳得滞重,“战场上每天都有人牺牲,只不过无常簿上再添一笔,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同自己赌气,思绪已近乎无理取闹,“就算恒之叔叔怪罪下来,我也没有大过!分明是她们——”

“赵小将军!赵小将军!”背后的高呼叫停他的脚步,煜阳转过身,眼见王秉忠奔至面前。他好意提醒道,“王公公,厂公不曾与我同路,他已经往西华门去了。”

“奴婢……不是来寻……厂督的,奴婢是奉娘娘之命……将此物交予将军,”王秉忠弯腰喘着粗气,“娘娘吩咐,请将军务必将此物转交江总督!”

黄绸在秉忠手中上下振颤,煜阳接过,只一握便大概猜出包裹的物什。他瞪大了眼睛,“这是?”

“将军莫问,收下便是!”

不远处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赵煜阳忙将黄绸揣进怀中。那枚玉玺撞在心口,逼他不得不有所报偿了。他把突然冒出的想法在心头掂量片刻,又搁在嘴里咀嚼几番,见对面转身要走,心一横道,“王公公,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将军请说。”

“在下军中有名医师最善止血治伤,士兵中有箭矢穿胸者、双股齐断者、肚烂肠露者,皆仰其医术存活。煜阳欲将其请至宫中为皇后看诊,然而此举一恐不合宫禁礼法,二恐难收微末之效,不知公公能否通融——”

“将军麾下有此神通,何不早说!”王秉忠失声惊呼,随即又将声音快速压下,“娘娘生命垂危,延医入宫甚为繁琐,如何来得及!”

煜阳无言以对,只看着秉忠在道旁来回踱步。污黑中泛着血红的雪水撵着他的鞋跟,在灯下飞溅如星。秉忠跺了下脚,身后的水洼猛地跳起,星光未落,北风已同那人一齐朝煜阳扑来,“宫中有早已备好的马车,何不立刻将娘娘带到宫外诊治!”

赵煜阳大为震骇,“那宫里……”

“宫里自有我来打点!”王秉忠紧拽着煜阳的衣袖往回跑,生怕一松手那人就会消失不见,“若是……还请将军在两个时辰内将娘娘送回!”

江永握着陈公明的手臂,担心他苍白如纸、挂满泪珠的脸会突然变色昏厥。

“那后来呢?”询问的声音在不存在的寒风中栗栗颤抖。

门前有两道脚步声接连响起,江永转头看向来人,道,“正好煜阳来了,让他亲口说吧。”

“这位夫人难产失血,五藏虚羸,送来时已是命如转烛。此番若非遇到我杨禹,恐怕早就魂归九泉了!”

“杨先生大恩,容煜阳过后再报!如今情势急迫,还请先允在下将夫人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