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85)
“外面风雪连天,她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了?若将军本意要她丧命,又何必让老夫耗竭心力将她救活?直接扔到门外的雪地里,保准她活不过一炷香!”
“煜阳岂敢存此心念!实是此中确有隐情,在下不得不——”
“此事容不得商量!”杨禹见煜阳还想反驳,加重语气警告道,“你非医者,不知病人状况之危。她虽暂复生机,却未完全脱险。稍有差池,后果便不堪设想——就算你能安全将她送回府上,往后谁来日日遍诊看护,谁能及时调整用药?”
“老先生?”
“老先生忙得很,可没时间去!”杨禹没好气地冲煜阳一甩衣袖,“要么留此活命,要么送她去死,赵大将军自己抉择吧!”
“宫中风凉水恶,是个吃人骨、噬人心的地方,娘娘既已逃出,不回去也好,”王秉忠明白这句话背后不可估量的责任与风险,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发抖,“皇后已经薨逝。宫中诸事由我打点,也请赵小将军管好都督府,莫要走漏消息!”
两道目光交汇处,协议很快达成。赵煜阳掩住眸中的顾虑、惶惧、无奈与一丝几不可识的兴奋,拱手拜道,“定不辱使命。”
“秉忠公公回宫后,皇后娘娘的丧礼一切如常进行,文武百官易素服,衙门望阙设香案,众人皆确信皇后崩逝,”煜阳坦然交代,“至于大殓如何完成,梓宫如何奉安,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江永嗔怪道,“你们真是胆大包天。”
陈公明用手指死死扣住桌角,眼眶像是被泪水割出了血。他把腮颊咬得发白,说不出话,只让茶盖与桌腿“咯咯”地帮他哭。
“杨先生,皇后娘娘现在如何了?”
方才得知病人身份的杨禹冷眼扫过江永和煜阳,拈着胡须不说话。
江永无奈地笑笑,“想来娘娘已无大碍,”他瞥了眼杨禹,见他没有反驳,便知情况如自己所料,“公明,等娘娘醒了,我们一道去探望吧。”
杨禹冷哼一声,“还有一道药,喝完再去。”
“谨遵杨先生嘱咐。杨先生看诊辛苦,还请先用江永的一杯茶……”
江永将手从陈公明臂上移开,起身向杨禹行礼。话未说完,忽听身侧的公明失声痛哭起来。权倾天下的东厂提督双手捂脸,泪水不断从指缝涌出,“你们不要骗我!”他像一匹失群的幼狼,独行风雪之夜而乍见同类之影,内心极渴望又极恐惧,于是颤抖地嗥叫着,“求求你们,不要骗我!”
夏婉婉觉得自己像是染坊架上的布,被血染红了,被刀捅烂了,被拧皱了,被撕碎了,被遗弃在雪里。风一吹,雪冻成了冰,布也跟着硬了。冬日长得夜连着夜,她不知在竹竿上挂了多久,不知何时被人取了下来,清理、修复又悉心地收好。如今木炭在她身边安静地燃烧,没有风来打搅,有人踮脚进来,有人悄声离去,他们一道道遮住柔和的烛光,把影子留在墙壁上跳舞。夏婉婉痴痴地盯着看,只觉得这般生活宁馨得仿佛在下一世。
“微臣江永拜见皇后娘娘。”
“你就是……江永?”
“臣就是江永,如假包换,”五省总督笑得令人安心,“眼下北兵概已撤退,南京转危为安。还请娘娘先在中军都督府中安心静养,等到局势稳定,厂公和在下会设法将娘娘一家送出留都,从此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夏婉婉听说自己可以离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宫里……”
“圣驾回銮,已下旨为‘皇后’发丧。如今阖宫举哀、满城素服,众人皆知皇后仙逝,还请娘——夫人放心。”
夏婉婉点点头。她长舒一口气,落下心中有关城破国亡的一切悬想。无边的怨恨与痛苦重新漫上来,用泪水将她卷入床角的阴影中。江永望着墙上的影子,大部分是床架和被褥的,只有夹在两者之间的圆形凸出勉强能看出人脑袋的模样,然而夏婉婉很快把头伏进被中,彻底让阴影连成一体。床边的灯烛快燃尽了,火焰剧烈地跳动。影子打起抖来,既像是冷成那个样子又像是疼成那个样子。江永不忍再看,刚把头向旁边扭去一分,又听床上之人咬着牙关恨道,“他怎么还不死。”
眼睛可以不去看,耳朵却是关不住的。低声的呜咽从耳孔钻进来,扎得人心又酸又痛。江永不晓后宫之事,却深知林又汲可以刻薄寡恩到何种境地。那是位将“且尽今朝醉,无论明日愁”的信条浃沦肌髓的主,他用饿殍的头骨制成酒杯,满饮成河的鲜血,用百姓的脂膏熬成蜡烛,点亮富丽的华堂。他不断将无望的胚种埋进妻子的小腹,只因罹患情寄之疡而戚戚自怜,全不顾那些种子是如何耗干皇后的心力,侵吞她的气血,交予她接连生子丧子的无尽痛楚。女儿出生时,江永一直陪在沈蔚身边,他知道那是种怎样的灭顶之痛,然而若在一场场剧痛的终点见不到那个小小的襁褓,又该要如何噬心蚀骨!江永握起负在背手的右手,强行收回泛滥的思绪,随即侧转过身,将定在门边的陈公明拉至榻边。
适才陈公明哭满了整整三刻钟,眼仁和脸颊都疼得厉害,却不妨碍他继续陪着哭泣。
“公明?”夏婉婉没有回头,对着墙壁唤道。
公明连忙应声,哭腔从嗓中溢出,将刚刚擦干的眼角重新染上绯红。
皇后转身望向他,“那个孩子……”
“小皇子太小,无法入葬皇陵。奴婢已经将他安葬在灵谷寺的禅林深处,有得道高僧日日诵经超度,定会让小皇子来世健康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