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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90)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我何病?我虽年六十,能骑生马,挽强弓,铁铮铮汉子也。幸语诸公,我仇人多,此必有东林、复社诸奸徒,潜在此间我,愿诸公勿听。”冯渊一口回绝,策马扬长而去(注5)。

如今阁臣三人,青玄为首,江永次之,冯渊居末。自江永丁忧回乡,东林已有十年无人入阁。如今局势一变,譬如游鱼滑入死水,很快搅起满潭泥沙:先是兵饷问题。留都倾危,各地勤王之师齐聚京畿,仓廪和府库纵有储积,在几十万人马的消耗下很快磬尽。然而地方粮饷久调不至,军中渐起哗变的风声。薛青玄无可奈何,只得先停百官俸禄聊以支应,承诺待兵饷运至,再为诸公补发。

“无非挪借追补,老爷何需多虑?”柳氏笑意盈盈地为钱文斌斟上一盏茶,“就算朝廷不发俸禄,但凭府上余财,诸公也短不了杯酒寸衣。”

“溪壑可盈,欲壑难填,尔觉此事微不足道,然嬗变之机正蕴其间,”钱文斌接过茶盏,叹道,“高官勋贵积财储物,遇此国难,自有以度之。然而京城中还有城门仓廪之官、皂衣黑绶之吏,尺板斗食,正靠薪俸养活家小。京中米珠薪桂,半月无从进项,如何聊生?此番元辅招怨,可谓多矣。”

“朝廷式微至此,薛公招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怕什么?”

“可是薛公招怨,又是谁在市恩呢?”

柳氏的神情这才严肃起来,“老爷是说,江恒之?”

“川湖所运粮饷最多,然而先发而后至。若是恒之有意为之,那可真是妙至毫巅,”钱文斌疲惫地阖上双眼,任由爱妾为他按揉头穴,“希望是老夫多思过虑,若不然,南京又要掀起狂风暴雨了。”

若说粮饷之事尚可笑自己杞人忧天,但面对为宋景迁议谥引发的满朝争议,钱文斌身为礼部尚书,却不能闭目塞听。宋景迁曾为左都御史,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官,因与薛青玄不合而去国还乡,后虽出山,不过为程督师帐下幕僚,名声固隆,地位实卑。礼部拟谥“文烈”,既扬其安民遵业之鸿德,又颂其不屈殉国之壮举,足可谓名副其实——然而江永却不以为然。他亲自上疏,坚持为恩师请谥“文正”。需知“文正”乃谥之极美,本朝开国以来,唯有李东阳、谢迁两位名臣得此殊荣,便是才贤功高如赵涉川,也只获赐“文忠”。宋景迁既无力挽狂澜之能,又无佐理政事之功,如何当得起“文正”二字?众人皆知此事不可为,但江永却将其当作与守土抚民、追责奸佞同等重要的事务看待。诚如钱文斌所言,只要他下决心去做,就一定会做到底:江永屡次入宫,在皇帝面前陈奏恩师功绩,走访各级官署,在大臣之间争取最大支持。他与同门编撰恩师年谱、整理恩师文集,不仅亲写序文、自费刊印,还赠予同僚、广为流传。消息传回大内,皇帝被他的一片孝诚打动。终于亲笔赐下“文正”二字,刻在了宋景迁的神主之上。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钱文斌被排挤在整件事的运作之外,但他心知肚明,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帝心震恸”。江永在一片深情中夹杂着对各方权力的试探,皇帝则用“浩荡皇恩”掩饰着自己对于朝局的无力。至于江永与薛青玄进行了哪些交换,做出了多少妥协,达成了何种平衡,外人无从尽知。唯一能看出端倪的,则是皇帝突然加重的病情。宫中传出风言,近来皇上一夜几惊,醒来时神志疯癫,状如邪祟上身。医家、道家、佛家各展其能,皆无济于事,唯一可做的只有等待“邪祟”自行离去。“皇爷得的是那种病,本来就没人愿意侍候,如今动不动又发起疯来,谁还敢凑到他跟前?”某日钱文斌至内阁办事,碰巧看到厂督陈公明在为江永冲水泡茶。江永见到文斌,神情先是一滞,随即迅速恢复如常,“钱尚书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目送文斌走远后,江永重新走回座位,“抱歉,我不知此时会有人来。”

陈公明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茶凉得刚刚好,江公请用。”

“多谢,”江永接过茶杯,继续问道,“皇上的病情到了何种地步?果真就没有救治之法吗?”

“病可医而命不能救,因果有报,无人可逃,”公明语气淡漠,“至于病情有多严重,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一直喊着要杀江公而已。”

“江永要杀朕!”弘光帝从噩梦中醒来,涔涔冷汗急雨一般打向被面。他一把抓起身后的枕头,向暗中全力掷去,“来人!去给朕杀了江永!快来人啊!”

江永苦笑道,“尔等御前侍奉,还应多作防护才是。”

“做奴婢的,就是这个命。倒是江公,时不我待——”门边传来一声轻响,陈公明立刻止住话头。待那阵疾风完全掠过东阁,江永才收回目光,安慰他无需赘言。

逆臣跳梁,猃狁犯边,令皇帝躬罹逼胁,露处郊畿,如斯大辱,岂有不追责按惩之理?自古行罚先贵近而后卑远,以令不犯(注6)。然而世俗浇薄,越是“贵近”,越有乘间构煽、拥兵倒戈之举——此乃罪之一等,而临阵脱逃、意存折节的高官勋戚更是俯拾即是,若要穷究狠治,朝堂若不沦空,则必为左袒东林的官员所掌控,而这又是皇帝与首辅不可承受的局面。于是利剑悬在所有人的头顶,无人知其轻重,偏又迟迟不落。利益的交换、势力的妥协代替严明的法度,让任何匪夷所思都变为理所当然。钱文斌做了这么多年的甘草国老,口不言人非,语不标新异,东风起时便顺东风,西风过处便从西风。当对弈者将满朝文武设为赌注,他便成为了棋枰上一枚灰子。或白,或黑,或荣,或辱,或生,或死,不在于他自己,尽在执棋者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