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91)
故而钱文斌接到江永的拜帖时,几乎当场就晕了过去。
钱文斌被灌下满嘴药汁,醒来时发现婢女们正围拢在自己身边,手忙脚乱地为他换下被涎水与汤药脏污的衣衫。他喝开众人,用颤抖的双手将腋下的扣子扣好,也不顾巾帽歪斜、丝履倒挂,踉跄着便往门外走去。等他终于赶到前厅,却见久候的江永已斜靠在案边,支颐阖目,沉于梦乡。
玄色道袍自他的颈间流泻而下,仿如云鹤垂翼,天然一股风流。若非眼窝深陷、眉间微蹙,钱文斌几乎要忘记,这不是儒雅倜傥的清佳公子,而是炙手可热的当朝权臣。许是被厅中的动静惊扰,江永的身体猛地一摇,立时清醒过来,“抱歉,江永失礼。”
“恒之身肩巨任,夙夜在公,委实艰辛之极。今日屈尊枉驾,不知有何见教?”
江永喝了口香茗,将眼中的迷离驱散,“北面兵患初平,种种困难急待整理。江永力微德薄,曷足堪用?今后还要请云老竭诚襄赞、不吝赐教,”真是只言生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于钱文斌不啻佛语纶音。江永见他眸中神聚,更宽慰似的一笑,“今日冒然请见,实是有桩紧要的私事需同云老商议。”
“恒之但说无妨。”
江永放下嘴角,从袖中取出一沓书信,“这是程督师留下的五封遗书,云老请看,”钱文斌赶忙双手接过,听他继续沉声道,“程公生前认部将程绍为义子,嘱其为己了全后事。而后程公遇害、扬州见屠,程绍返京报讣,因尊程太夫人之意,将督师遗书全数交予在下。”
钱文斌将程言的遗书逐字读过,五封遗书,一封致君,自陈败军负国、死有余恨,请以骸骨归葬钟山之侧,求太(河蟹)祖高皇帝鉴此忠心。一封上母,责己受今上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恩,不能备孝养,求母亲视己之殉国为天数,善待程绍,勿复过悲。一封遗妻,言当相俟泉下。一封遗伯叔父兄弟,一封付程绍,勉其承己遗志,摅忠报国(注7)。其言恳恳而其意殷殷,文斌读罢,已是泣涕沾襟,“你我当联名上书,请陛下为此等忠勤之士覃恩封赏。”
“请恤之事,江永自当效劳。然程绍寻我之由,非止于此。”
“恒之此话何意?”
“国库捉襟见肘,只能先顾生者。偌大哀荣,却不及身上寸衣、锅中一粟,”江永叹道,“留都诸物腾贵,程公清廉,不曾遗家余财。今丧,则府上生计愈艰,非借贷售产不能维持。在下虽竭力支给,所奉仍不过杯水车薪,故不得不前来求助云老。”
“这……”
“若云老不愿,可视江永暂贷赀费,待百事平靖,在下定陆续补还。”
“恒之误会我了!同僚共事一场,老夫岂会吝惜身外之物?只是……只是程家亲眷众多,恩怨虬结。若在下冒然应允,来日陷于众难群疑,恐难脱身……”
程言之母、之岳母、之妻、之弟同栖于一屋檐下,妯娌之掣肘、婆媳之不睦都人尽知。钱文斌言之以“恩怨虬结”,已是十分委婉。江永苦笑道,“非永执意劳烦云老,实是近来公务倥偬,在下分身乏术,家妻远在蜀地,亦无法襄理此事。云老乃朝中重臣、东林领袖,于程公既有同僚之情,又有同道之谊。若云老推拒,江永不知还能再寻何人。”
“可是这——”
“如若江阁老不弃,便将此事交予妾身吧,”柳氏手端茶盘,从后门款款走出。先是自己的话被打断,后是发现新茶已凉,钱文斌感到万分窘迫,又见江永神情淡然,似乎对有人在门后偷听并不介意,心下更是懊丧不已。他皱眉看向自己的如夫人,却发现对方也责备似地回盯着他——然而一瞬之后,柳氏又恢复了笑颜,“妾身与程夫人素来亲善,督师殉国之后,因京城兵连祸结,一直未来及探望。前几日老爷还向臣妾催促此事,纵无江总督吩咐,我们也正要如此呢。”
经柳氏话里话外的点拨,钱文斌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的短视——程言既死,府中之事便是再一地鸡毛,又能闹到哪里去?反是以此卖江永一个人情,等他来日飞黄腾达,定能受用无尽。他正不知要如何补救,便听柳氏继续说道,“薛冯把持朝政有年,对东林官员百般摈斥。我家老爷每恐遗祸他人,不敢稍加亲近,个中原委又难以明言,只能推之琐细,还请总督莫要为怪。”
江永饮下凉茶,笑着摇了摇头,“云老与夫人有此心意,江永感激不尽。”
钱文斌见状,欣然顺水推舟,“夫人既已将话挑明,便是外界攻讦不止、猜忌不休,老夫也不能再虚与委蛇了——明日仆便遣人登门探问,今后程家钱粮衣帛一应事务,皆由鄙府负责到底。恒之尽可专心国事,无需再以此为念。”
“多承恩助,容当后谢,”江永起身作揖道,“夜已深沉,明日在下须往钟山勘察山陵,请允就此告退。”
皇后梓宫尚厝宫内,皇帝病势已入膏肓,寿宫既需容前者入土为安,亦需为后者早做预备。江永此话说得含糊,背后的关窍却是不言自明——分明是薛青玄、冯渊等人欲专掌国事,遂借皇帝之口将他排挤出京。钱文斌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朝局瞬息万变,恒之此时离京,恐非良策啊。”
江永停下脚步,回身向他宽慰一笑,“云老无庸过虑。”
东君易主(三)
那夜月光极亮,浸透南京如沉默的冰原。
大中桥下的犬吠挑起了第一丝风声。风卷着风,裹挟着从冰原割出的寒汽奔涌向前。它们从翘伸的飞檐滑下,沿街巷高低起伏。在月光流照不到的地方,那股风化为暗夜潜行的士兵,一面踩碎青石铺就的冰原,一面将弓弩刀剑紧握在手。风紧霜寒,邑犬群吠,空气却凝滞如一根绷紧的琴弦。“吱呀——”一道启门之声砉然划断琴弦,惊起四面裂帛。人喊声,马嘶声,火枪点放声,刀枪与箭矢交击之声,霎那间漫过石阶,潮水一般涌进朱门高墙。钱文斌本在黑甜乡中寻那入阁拜相的好梦,猝然被府外震天的响声惊醒,连忙披衣起身,拉开房门,“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