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92)
管家匆匆赶来,“回老爷,也不知怎的,军队突然闹了起来。我让门房拿了几两银子,把他们打发走了。”
尚犹疑间,远处传来零星的几声枪响,让钱文斌不得不相信确是军队的哗变,“好大的胆子,竟然闹到柳树湾来了。中城兵马司的人呢?他们不管吗?”
管家一脸为难地看向钱文斌,“这……事出突然,小的也不清楚……”
正阳门是皇城外郭的正门,北面直连御街,东面的柳树湾则是礼部和工部官员的聚居之地。而专司中城治安的兵马司位于三山街附近,距此不过一刻脚程,若能及时察知,必不容士兵犯阙至斯。此间大有玄机,奈何钱文斌不察。他只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世道荒唐已近乎妖诡。“多派些人手,务必将府上各门牢牢守住,不许让他们闯进来!”钱文斌沉声喝道,“还有,去把三位夫人和公子小姐们全部唤到正厅,今夜多事,还是大家聚在一起的好……”
“慢着,”管家躬身应承,不料脚步被生生叫住。他回头望去,只见柳氏从屋内款款走出,“今夜不会再有大事发生,你们多警醒一些便是,莫要去搅扰后宅。”
“可是这……”
柳氏揽过文斌的胳臂,朝他盈盈一笑,“老爷放心,今夜士兵变起萧墙,定是有大人物在背后处心策动。此人舞剑,意不在老爷,否则,几两银子又如何将士兵打发得走?”
月色如银,披覆于身,更见其玲珑之秀骨,倾城之玉容。管家一时心旌摇颤,待寻回神志,正见夫人怒目相视。他连忙将腰弯得更低,扯起袖口胡乱擦着额上的汗水,“老爷,您看这……”
“夫人所言极是,那就先不要去叫醒她们了,”听柳氏这么一分析,钱文斌也冷静下来,“只是是谁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城重地生事?他们究竟有何意图?难道是要叛——”
“叛逆之人哪会有空打家劫舍?一定是别有目的,”柳氏安慰道,“俗话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老爷,我们还是回房休息吧。”
“好吧,”钱文斌叹了口气,一面遣散仆从,一面在柳氏的搀扶下走回内室。他在心里盘算着适才的对话,忽而脑中灵光一闪,“原来是他!”
这回轮到柳氏茫然了,“谁?”
“纵兵造乱却不能归咎、职司节制却远离京师之人,”钱文斌的眼眸被黑夜染得愈发暗沉,“长安街上还有诸多同僚,想来此刻更是一片落花流水吧。”
长安街位于正阳门内,是皇城中一条横亘东西的宽衢。街道两旁公廨林立,附近居住着吏、户、兵部的官员。近几日公务繁重,又牵着遣将不力、临阵脱逃的罪名,冯渊没有回城郊的寓园休息,也只是在皇城附近落脚。虽说是落脚,长安街上的冯府也是高门邃宇、重堂轩道,丝毫不逊于别家分毫。照理说,外有兵丁把守、内有护院拥卫,府邸理应固若金汤——奈何今日倡乱者并非寻常的劫匪无赖。冯渊衣冠不整地站在院子里,一部浓须在风中凌乱飘卷,两只圆眼瞪得直凸出来。他口中不断喷着白雾,将府中的下人指使到这边来,又吆喝到那边去,指东画西,毫无章法。冲天火光越过高墙,映照他更显焦头烂额,“他们打算从东面翻进来,你们还不快去那边!”
家丁被他调遣得晕头转向,行动更加错漏百出。想当年林又汲以“知兵”之名将冯渊起复,如今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院中正自忙乱,墙外的喧嚣声忽然一滞,但听一人呼喝道,“这是兵部尚书冯渊、冯阁老的府邸,兄弟们不要招惹!”
“我们找的就是冯渊!”众人激愤道,“他让朝廷打了败仗,自己不负责任先逃跑了不说,还拿我们去填战壕。现在北兵退了,他回来继续享受他的荣华富贵,看咱们这些丘八不顺眼,又要裁军裁饷,把大家都逼上绝路!”
“漫说此事尚无定论,便是证据确凿,也非冯阁老一人能够做主。你们这样一闹,就不怕朝廷下定决心裁军裁饷吗?”
冯渊真是有苦难言。他是兵部尚书,负责调兵遣将与物资供给。留都经历动荡,无论如何筹措,军中粮饷也只够发到四成。当此人心摇动之际,稍有风吹便可能酿成一场溃裂。故而先是抟空捕影的谣言,被张皇之人揣度,好事之徒传播,有心之人扩散,最后竟至人人相信,人人不满。纵有兵部三番安抚,然彼辜望丧威久矣,唯令军中哗变之机四伏,横决之势既成——眼下士兵登门闹事,他又能做些什么?难道把那些无用的言辞复述一遍?
正迷茫间,冯渊听得一声枪响,“少啰嗦!咱们都是江总督手下的兵,他们把江总督赶出京城,还会对我们好吗?没人主持公道,我们就自己来!兄弟们,上啊——”
“不好了,他们要从墙上爬进来了!老爷快去后院躲躲吧!”
“一群废物!”冯渊破口大骂。他一刻不停地跑向后门,但见门闩推折,桌椅堆迭而震颤,门上已被凿破几个窟窿。他神色大变,忙避向侧边短墙,却未等家丁送来垫脚的桌椅,已看见士卒从不远处肩接攀爬登墙。冯渊心下一急,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夺过下人手中的条凳就往墙壁撞去。泥土砌成的墙壁应手而碎,继续迭捣数下,终于开出一个勉强容身的大洞。冯渊不遑细想,仓皇从中钻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窄巷奔去。天寒地冻,冷风几乎要将他的肺脏灌得炸开,冯渊的衣袍湿透、凉透、干透,又再次被打湿。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在窄巷尽头瞧见一对熟悉的身影,“薛公!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