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93)
冯渊缓下脚步,这才发觉满身疼痛。他向后看,见身后没有士兵追来,向前看,见薛蔡二人与自己一般狼狈,于是立刻恢复起往日的神气,歇斯底里地怒吼道,“一定是江永干的!他想专权擅威,便要置我们于死地!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便是如此,又能如何?”见冯渊情绪如此失控,薛青玄也紧锁眉间,不耐烦道,“京中兵权尽操于江永之手,我们势单力孤,如何与之抗衡?为今之计,只有——”
“只有什么?难道向他求和不成?”冯渊绷起咬筋,将臼齿磨得咯咯作响,“不行!我宁可死,也绝不向他屈服!”
“事已至此,说这些话还有何意义?”薛青玄面色愈发难看,“收拾一下,先准备进宫面圣吧。”
岳维申走进裬恩殿偏殿时,他们刚刚饮尽一壶茶。太常博士正要去泡新的,被江永拦下,“叶博士,不必劳烦,你先回去休息吧。”
叶博士知趣地躬身告退。江永目送他走远,转头望向维申,“如何?”
“江总督,大红门的外马已经备好了。”
“嗯,那便走吧——景桓,你怎么了?”
煜阳看向适才自己起身时带翻的一应茶具,不由涨红了脸,“恒之叔叔,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大风吹倒梧桐树,还怕旁人话短长?”岳维申哈哈一笑,“走吧,不久圣旨就该到了。”
江永奉旨回京处理兵变,先张贴布告晓以大义,后缉捕要犯以儆来者,一夕之间,祸变烟消火灭。纵有颇多人口出微词,言“官绅逢劫,而庶民与皇宫寂然无事,什物虽被抢掠,而人命乃竟无伤”,也无人胆敢面刺江永。大家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看着前往钟山勘陵的人换成冯渊,看着在他走后,内阁立刻开始对京城围困期间的脱逃者、渎职者、投顺者质明究办,又看着还未抵达钟山的冯渊被缇骑押进了诏狱,连进宫自陈清白的机会都没有得到。
冯渊身为兵部尚书,前方官军战败,他要负识将不明、错失战机的责任,京城告急之时先于圣驾避狄之游,则更是罪加一等。如今江永道长而冯渊道消,三法司的官员自然将怯战脱逃、党同伐异、贪赃枉法,乃至欺罔、僣越、狂悖、专擅等一应罪名全都安到他的头上。定罪文书的草稿送进内阁,薛青玄阅后,一言不发地交到江永手中。江永细细读过,赞许道,“法家断案良佳。”随手又在末尾批注六个大字——“再查通敌之嫌。”
于是法官又马不停蹄地四处搜证,竟果然在冯渊的书房中寻到了他与大宣叛臣、如今景朝的礼部尚书冯铨勾连的确凿证据。昔日冯渊寓居台州,见南朝江河日下,以为亡国之日不远,遂潜通降表于北,闻以江东虚实——冯铨荐他做景朝军前内院的书信明明白白地搁在薛青玄的案头,两位阁臣相对而视,满目皆是难以置信。
“江阁老,难道你也不知?”
薛青玄语带讥嘲,江永只得还之以淡然。“不曾知晓,”他摇头道,“此人交通鞑虏,潜谋叛逆,负国陷民,罪无可逭,不杀不足以泄神人之愤。”
林又汲看见陈公明递上的驾帖,突然清醒了过来。
冯渊罪大恶极,杀之不俟终日。江永话音刚落,三法司即刻定案。他们亲自誊写正式文书,加盖印章密封后送呈宫内。彼时林又汲病得昏沉,批准三法司拟议的事情自然是陈公明代劳。依例,决囚之日,刑部尚书需进驾帖覆奏,交由皇帝朱笔勾决。若皇帝心生慈悲,或可法外开恩,赦免重犯死罪。陈公明领着驾帖走进内殿,本以为不过是在皇帝面前走个过场,却未料林又汲清醒了过来。
这些日子,林又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额角和脖颈长满了红疤,胸背和四肢上更有许多铜钱大的红点。浓苦的汤药接连不断地灌进他的口中,收效却微乎其微——他的□□与精神都在不可挽回地衰败下去。如今的林又汲皮肤又黄又紧,勒得额头凸出,颧骨高耸,就连牙齿也向外挤着,唯有双眼塌陷下去。陈公明时常走近瞧他,每一次凝视,都觉得他越接近骷髅一分——而他的精神也是如此。出京之前,因为罹患隐疾与乱服丹药的缘故,他不是在疼痛中大喊大叫,便是在高烧中胡言乱语。等到西狩东归,他就开始大烧大吐,镇日躺在榻上沉沉昏睡,别说处理政务,便是进食穿衣都无法自专。偶尔清醒,便觉得浑身骨头酸痛不已。他疲倦得很,没有力气说话,不住的只是低哼。“快结束吧,结束了,你也解脱,我也解脱。”陈公明见他如此,在心里默默地念道。他和满朝的官员、江南的士子、全国的百姓一样站在行将崩溃的堤坝前,看高涨的河水挟千钧之力奔冲而来,一面提心吊胆着堤坝倒塌时的那声巨响,一面又想,与其这般毫无意义地硬撑,不如让洪水冲个痛快,届时生也好,死也罢,都随他去。
偏偏是这样的时刻最难熬,有时见潮水微有回落,竟反而觉得可惜。
林又汲醒来时,他只觉浑身酸痛,四肢一点也移动不得。他盯着陈公明一个劲地瞧,瞳眸沉暗得紧,几乎透不出一点光。公明俯身到他唇边,听弘光帝用细弱的声线喘道,“冯渊……有过……但……罪不至死……”
陈公明尽量用恭顺的语气掩盖自己的不满,“冯渊通敌叛军、动摇国本,如得陛下赦免,王朝威信何存?”
“你们……捏造……想要……死……”
“冯渊叛国之事已经勘实。显证俱在,陛下尽可派人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