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95)
没有一个人在亲历战场后不会变得漠然、悲观、怀疑、虚无,而江永尤然。他努力地用繁重的政务去对抗魂灵中的鬼气,张眼四望仍是蔽天盖地的无物之阵。皇帝,你在想什么呢,你在想人间一遭,为欢为乐,该看的都已经看到了,江永在心中说道,却不想在你身后,你的女儿、我的儿女、千千万万的华夏子孙,又将生活在怎样的世界?
江永用手捂住双眼,昔日我带出浙东的同乡,如今已在战场十不存一。等到来日归去,又要如何面对他们的家人!
林又汲突然呻吟起来,喉咙发出“咔嗒咔嗒”的鸣响。江永立刻放下双手,坐直身体,紧盯住他的面颊,“公明,快去准备!”
陈公明当下跑出庭院,当他备好一切赶回现场,林又汲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刚死的时候,他的脸竟不像先前那般惨白,乍一看甚至还很鲜活。酥骨的寒风穿园而来,很快把它吹成一张衰颓的死人脸。雪粒又被卷起,纷纷扬扬地洒在仿佛来自黄泉的幽鸣中。江永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双眼凄迷地望向前方,静默良久,忽然用公明不能辨识的语言轻声吟唱——
“祇园精舎の钟の声、诸行无常の响き有り。沙罗双树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を显す。奢れる人も久しからず、只春の夜の梦の如し。猛き者も终には亡ぬ、偏に风の前の尘に同じ(注8)……”
会揖房中没有烧炭。冰窖一样的房间,就连烛火都在释放寒意。
江永站在主位上,背对众人负手而立。在他的身后,首辅薛青玄、东厂提督陈公明、京营提督刘孔昭以及六部尚书依官品次序分坐两旁。他们被连夜唤至宫中,心中都怀有不祥的预感,未敢宣之于口,只能在不安与惊疑中面面相觑。无尽的黑夜,漫长的寂静,还有刺骨的寒冷,但是江永知道,不会比前半夜更加难熬了。
待最后一名与会者在位上坐定,他缓缓转身,用沉痛的语气向大家宣布道,“诸位同僚,陛下已于半个时辰前驾崩了。”
会揖房瞬间被此起彼伏的哭声填满,江永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冷眼待众人止住哭声,继续说道,“大行皇帝迈仁树德,覆焘无疆,奈何昊天不吊,寝疾弥留。如今奄忽升遐,未及择立帝嗣。江永请诸位夤夜前来,正为谨遵大行皇帝所托,共推膺受鼎箓之人,保我大宣三百年江山。”
皇帝骤崩而无嗣可立之事不乏先例,距今最近者当为本朝正德年间。昔时正德帝英年暴卒,膝下无子可承大位。内阁请立正德帝从弟继统,得皇太后准允,是为嘉靖皇帝。刑部尚书严展率先发议,“兄终弟及,谁能渎焉!璐王乃神宗之孙,光宗之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序当立。”
璐王即林又池。众人听闻此言,神情皆是一变。正德帝巡游无度、荒乱酒色,虽令国势浸弱、朝纲紊乱,然毕竟不底于危亡。如今时事多艰,又有林又汲之前车在焉,谁都不敢再冒“立君以亲”的风险。刘孔昭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不可!此前北兵进犯,京师阽危,璐王不思勤王救驾,竟敢窃持国柄,妄称天数。大行皇帝性素宽厚,开恩免其一死。现在又怎能以跖为夷,推戴此人为新君?”
工部尚书常旲接道,“宗社为重,请择贤而立。”
座间又是一片哗然。
薛青玄如坐针毡,在这场的争立国本的较量中,他终究是棋差一着。可恨元秉跋扈、北兵狡狠、冯渊偾事,竟让江永乘间而入,一举掌握京师兵马——前有挽救天河之盛名,后有军营暴动之威迫,谁能不对他俯首礼让三分?便是江永说自己要来做这个龙床,恐怕都有人为他寻前章、创新说、调兵马,让他如愿以偿!薛青玄愤懑不已,却仍不愿松开咬碎的牙关,“陛下未留遗诏,当令中官入请太后懿旨,共议继位人选。”
“薛元辅此言乃是至理,”江永颔首道,“永与厂公移殡大内之时,太后执臣手号恸不止,嘱臣与同僚共推新君人选。待内阁议定,再行入启——今夜永召大家齐聚于此,正是奉太后娘娘之谕旨,万望诸位勿虑勿疑。”
太后娘娘抹去眼角清泪,“皇上刚刚驾崩,江卿家,你这就要把哀家逼死啊。”
“臣万不敢有此念想,”江永伏地而拜,“然而山陵初崩,天下震撼,太后密召镇国中尉林凌镮入宫非属寻常,为天下安危计,臣不得不封锁皇宫、戒严全城。恳请娘娘念国势之危棘、陛下之遗愿,莫要轻授神器,变易大宣之天数。”
“哀家是皇帝的母亲,当朝的太后!林家的皇位给谁,哀家决定不得?”被困在仁寿宫中的太后撒起泼来,“你江永不过是朝廷养的一个奴才,有什么资格闯到内宫来指手画脚?难道你要造反不成?”
抬眸处寒光乍现,吓得太后当即噤声。江永敛起容色,继续沉声说道,“好教娘娘知道,天下非林氏一门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臣等典掌国中机要,更非帝室之奴仆。如今风雨飘摇,王朝倾危,伏望太后娘娘谨遵太(河蟹)祖圣训,授前朝之政于内阁六部,享如天之福于万年无期。”
“江永,哀家曾救过你的性命——”
“月前京中大乱,娘娘临行前曾以宝玺遗臣,授臣节制三军、便宜行事之权,不知太后娘娘可还记得?”
太后心下大惊。她的宝玺早在逃亡之时不幸遗失,未曾想落到了江永手中。若他真想同自己撕破脸皮,便是擅拟懿旨指定新君也做得,摄行政事幽禁自己也做得。一念及此,她登时消了气焰,颓然坐回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