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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96)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臣一门世受皇恩,岂能不移孝作忠,为国家捐躯而碎首。伏乞太后娘娘顺变节哀,在宫中静心安养。” 江永向她又是一拜,随即利落起身,与陈公明一道走出仁寿宫。

镇国中尉林凌镮乃建安王凌镰之弟,因躲避战乱,从封地江西搬至南京,长期在冯渊的寓园借住。虽为圣子龙孙,却只是一个不学无术、淫逸骄奢的纨绔子弟。薛青玄见他易于操控,在皇帝太后面前对他屡加褒扬。二人耳软心活,近年常召他入宫侍驾,并授以司香太庙之职——依照大宣礼制,司香太庙者多为太子。虽然宗人府与礼部以“支系偏远”为由多加劝驳,但碍于极峰之意,一直未被采纳。薛青玄以为从此便可坐实凌镮皇储之位,未料江永竟视若无睹,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事到如今,薛元辅失去了手中最后一枚赌注,真如案上鱼肉,只待他人刀俎而已。

“帝非人不立,人非帝不宁。夫天之与帝,帝之与人,犹头之与足,相须而行也(注9)。当兹乱世,非勇毅刚坚之人不可拨乱反正,在下赞成立君以贤,至于亲疏远近,或可宽通一二,”跟随户部尚书而来、叨陪末座的户部侍郎余寔起身作礼,“大行皇帝无子,今遭此变,虽承嗣年长者不愿,然已无教育幼者之时。何况主少国疑,恐有女谒掩其视听,佞谄秉其威权,驯致天下溷乱,王朝倾衰。请两位阁老详加虑之!”

江永明白他是在提防自己立少主以揽朝政,成为大宣的曹操、杨坚,“唐王林新梓英密精明、神武天纵,承太(河蟹)祖高皇帝之遗风,诸位以为如何?”

林新梓乃太(河蟹)祖二十三子林桱的后裔,虽说可以放宽亲疏之限,但这一脉与当今帝室相隔实在太远。众人窃窃私语,皆面露为难之色。江永环视众人,道,“唐王少时家庭多难,虽险阻备尝,不坠求学济世之志,及嗣王位,逢寇氛弥甚,无生肆欲茍活之心。咸嘉年间,殿下因勤王越关被圈于凤阳高墙,资用乏绝,而益沉酣载籍、着书盈丈。大行皇帝悯其所遇,赦其前罪,封南阳王。萨兵连破江北防线,殿下散尽家财,募勇北上护驾,立收复失地之大功,得以重封唐王。其人英明神武,百折不挠,有雄武之气、霸王之略,可托之以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唯诸位熟计议之。”

“我无异议,”刘孔昭与江永同进同退,“汉光武起于南阳,终能兴继祖宗、复存社稷。唐藩亦封于南阳,以今揆古,异世同符,亦必能复我汉家江山!”

议储近乎赌博,先下注者收获益多,风险愈大。户部尚书侯雍出声附议,随即瞥向身旁的余寔,示意他也赶紧表态。余寔没有理会长官,蹙眉沉声问道,“江公,你果真想好了吗?”

江永没有作答,目光平静,也没有变化。

刑部尚书严展指责道,“余长躬,尔言何其荒谬!宫车晏驾,国本空悬,尔应以新君贤愚为虑,而非以江公好恶为准!”

“……余寔附议。”

“公明赞成此议。”

“常旲附议。”

严展惊诧地看向纷纷赞成的同僚,辩驳道,“若唐藩以远支入继大统,亲藩不满则一,舆情反沸则二,使令前朝两都之争(注10)复现于世,则我大宣内外忧患益迫,恐更无了局了!”

“使唐藩正统御极,朝廷自有以待之。”

江永之势国中无匹,如今他既决心拥立唐王,便做好了不惜公器、民生及个人声望的打算。若此时再不自量力地折槛强项,岂不要让“两都之争”提前到来?严展压下喉中千言,以沉默表示中立。

墙头草钱文斌见尘埃落定,当下积极附和,“神器不可久旷,宜奉唐藩早日到京,一总瑶枢,以临魁柄。”

与会九人,已有八人赞成。薛青玄唯有长叹一声,“既成定局,老夫无话可说。”

江永颔首道,“在下即刻将此议入启仁寿宫,待遗诏及太后懿旨,即可宣谕群臣,迎奉新君——天将大亮,还请大家回府稍事休息,待朝晡诣思善门哭毕,再同往左顺门外候旨,如何?”

诸公皆称善。各自裹紧外氅,拖着一身疲倦走出内阁。他们还未离开皇宫,便听见前殿敲响了第一声丧钟。

君臣之契(一)

东阁里,空气冷得在发抖,江永却睡着了。他支颐靠在案旁,难以遮掩病气的面容薄得如同一张宣纸。陈公明走近几步,更看清江永眼下的黧黑与眉间因长久苦思而落下的“川”字。他的鬓边已是星星白发,反射的烛光针刺一般扎进公明的眼中。公明轻叹一声,刚将他肘边堆迭如山的公文移至一旁,就见那枚“川”字倏然一紧,随后很快舒展开来,“江公,您醒了?”

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睁开,“公明,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江府的管家适才来送孝服,我刚好路过,便帮他带进宫了。”

江永点点头。粗硬的麻衣摩挲着指腹,令他的意识逐渐回笼,“劳你亲自送来,是有事情找我吧?”

“的确是件性命攸关的要事。”

江永抬眼看他。

“适才群臣议立国本,江公力主推举唐藩。待来日大事底定,则天下尽知此乃江公之意。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注1),恐速后殃,”陈公明疑惑道,“既为顾命之臣,何不径直代拟遗诏,化己意为圣意,成伊霍之事,免莽操之名?若江公果欲以废立之事专擅大权,何不辅幼主以为后图?唐王旧劳于外,天性沉猜,非可制之主。江公明以示至重之权,实则蹈至危之地,待其躬亲政事,择机而发,如何可免宗族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