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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97)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此话正中江永心坎,他的眸中泛起一丝感伤,“然则王朝倾危,若无雄主挽系民心,则庶人不安于政,君子不安于位,土崩之日即在目前,又岂有起衰振隳、变守维新之机?”

“‘变守维新’?江公竟有变法之心?”公明睁大了眼睛,“变法自古身难全,江公果欲行此道乎?余者且不论,便说万历首辅赵文忠公,当初匡扶幼主,独柄大政,威权何其重也?然则众谤集于生前,奇祸发于身后,虽令内丰外服,不再世而家破族沉。以宠利而居成功,犹蹈剑树刀山,苦恨不知何极,唯江公详虑之!”

句句皆是心声。天底下能全意为自己考虑的,除了家人外,恐怕只有陈公明一人了。江永用沉敛的目光安抚住他的情绪,缓缓开口道,“公明,我很是感激。”

“可是江公——”

“公明所言,我何尝不曾想过?奈何事变至殷,实难有周详万全之策。唯此一途,可存我四千年华夏江山矣,”以黄帝历而非大宣国号纪年,陈公明周身一凛,遽然思及江永的座师杨光中,心中惊骇更甚。他还未将疑问宣之于口,便听江永道,“犹记《诗经》所载,‘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江永少时,曾在乡中见此二虫。蜾蠃黄腹细腰,常携青色螟蛉之子于巢穴。先父因之授我《小宛》,极赞圣王教化之功。”

“蜾蠃负螟蛉之子,祝之曰‘类我,类我’,久亦肖之矣(注2),”年轻的父亲轻抚着小小江永的发顶,勉励道,“大道显德,往圣先贤之祝辞也。凡人虽非尧舜之赓衍、孔孟之流脉,然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亦可立功、立言、立德于千古不朽。吾儿还需刻苦修业,来日方成栋梁之才!”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先父幕中有名柳相者,曾示我以陶弘景之《名医别录》,上言蜾蠃自有细卵如粟,捕取螟蛉之子以为粮食,非令化之也。”江永苦笑道,“我与柳老屡屡拆巢而观,见蜾蠃之子与他虫同处,或子已去而虫存空壳,或虫成蛹而子尚小。及读本朝皇甫汸所着之《解颐新语》,方知蜾蠃捕虫入穴,令其不死不生亦不腐不坏,至其成蛹,子乃食之而出——盖蜾蠃负螟蛉之子,非是育之也,实乃欲饲其子也(注3)。”

陈公明曾听江永说自己少时顽劣,惯爱稗史杂着,彼时以为玩笑,方今才知所言非虚,“公明愚鲁,不解此中深意,还请江公明示。”

“江永强事臆测而已,偏劳公明听之,”江永换好丧服,从屏风后走出,“人以蜾蠃喻圣君,以螟蛉喻黎庶,以负、祝二字喻名教,则蜾蠃负螟蛉之子,究竟为赞天地之化育,还是桎轭万姓,令其不生以承威福,不死以供玉食,虽外示谦和恭顺,实则脂膏皆尽,骨肉支离?”

此前听江永长论蜾蠃螟蛉,公明心中已有预感,如今见他将所思所虑搬上台面,则更是忐忑难安,“江永欲效杨绍节公乎?”

“我与我周旋久,再也做不得旁人了,”江永叹出一口冷气,语气变得轻快,“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永年衰晚暮,注定看不到明日的朝阳。便多做一些事情,为后来人开一线天吧。”

“可是江公,你会因此粉身碎骨的啊!”

江永将用白布包裹的纱帽戴在头顶,冲他宽慰一笑,迈步走入熹微的晨光中。

在接待了迎他入京践祚的专使后,林新梓顾不及擦去满脸泪痕,独自坐在厅中静默良久。

他先是感到无以复加的震惊。赵煜阳劝他在绍兴稍作停留之时,他未能体会其中深意,只当是江永无法返乡,请他代为照看宋府,直到十日前华安携其家主口信来见,他才了悟个中玄机。“新梓戴罪之身,小宗之后,岂敢承继大统?江公好意至重,新梓如何领受?”赶回江西藩邸的马车一路飞驰,未来天子的脸庞在摇晃的烛火中忽明忽暗,“如今圣上仍在,一切尚可挽回,还请江公上遵太(河蟹)祖圣训,下循人伦礼法,为天下另选一圣主明君吧!”

“江公一意既定,华安弗能改逆。何况情势至此已是覆水不收,恳请殿□□谅江公苦心,勇担家国重任,早日为天下扶危救乱,”华安半跪在林新梓面前,“在此之前,江公尚有三事与殿下相商。”

“华先生教我。”

“如今天下板荡,朝廷动罔不咎,万望殿下以前宋英宗、本朝世庙之事为戒,顾以大义,后其私情,为唐王另立宗统,庶几免朝野之鼓噪,异论之纷争。”

嘉靖帝以外藩入继大统,因坚持尊生父为皇考,朝中诸臣赞同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纷争不休,最后竟酿成左顺门外的血案——反对世庙为生父母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的大臣伏阙痛哭,被皇帝下旨严办。此案共有一百三十四人下狱,八十六人停职,十六人廷杖而死,彻底令群臣缄口、百官震慑、天下翕然类乎治世。然而此事由礼法之争而为门户之争,又以党派之争而为君臣之争,终至寡德之主独断于上,鲜耻之相擅权于下,于朝纲、士风、民生之隳坏可谓极矣。江永以唐藩之存续交换新梓尊奉正统的保证,正为防朝野之患于未然。新梓亲缘淡薄,对父祖称宗入庙之事本就无可无不可。听罢华安之言,欣然颔首道,“江公所言极是,小王自当奉行。”

“来日殿下承继大宝,则太祖亲藩复辟,太宗嫡胤如桂王、惠王、璐王者恐不得自安。强敌环伺,同姓相争远非家国幸事,恳请殿下优待亲藩及十三宗之寝庙,借诸藩辅夹助之力,早率六师克复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