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98)
“三则,天启年间,魏阉擅窃国柄,诬陷忠良,贪鄙龌龊之徒尽皆往附,假豺狼之威大肆渔夺百姓,侵牟万民。忠义之士慷慨直谏,未能激浊扬清,竟横死刀锯之下。思宗登极,逐元凶,处奸党,令忠臣沉冤于粉身碎骨之后,却遗余孽流窜于世乱政非之时。数年之间天灾屡兴,人祸并作,思庙知天命之不可争,遂身殉以谢天下。今上性素宽厚,徒为肉食鄙夫所误,起用阉党余孽,颠倒是非黑白,坐令薛、冯诸人狐鸣虎噬、咆哮恣睢。待殿下正位,伏乞辨忠邪、定顺逆、彰国宪、顺人心,令正直之士盈朝而奸佞无处栖身也。”
林新梓直道自己非人君之材,但见华安恳切如此,只好一一应下。二人在车中秉烛夜谈,不觉已是月落星隐,晨光熹微。
回到藩邸的第三天,专使果真携了大行皇帝遗诏与太后懿旨前来。他谨慎地三辞三让,接过旨意后伏地痛哭不已,刘孔昭等人忙上前好言宽劝。待好戏收锣,伶人散去,林新梓独坐前厅,忽而心脏一阵狂跳,像是有鸣鸟振翅欲飞。这些年来,国中物怪、人妖、灾害接踵而至,致使江山半丧、民心日离,身为高皇帝之子孙,他如何能不心急如焚?如今上天垂爱,让他成为新的社稷之主,他自然决心要锐意更始,治核名实,推仁政于万方,一权政于君上,荡涤强氛,复大宣之土宇!
然而真的能独掌乾坤吗?他想起那日清晨的江永,瘦削的身形在白浪一般的雾气中时隐时现,好似一名独自出海的勇士,义无反顾地走向未知的时代。
钦佩、赞赏、畏惧、提防,各种情感一时涌上林新梓的心头。他捏紧了手中的诏书,想起往史中的诸多载记——自伊尹、霍光而至本朝的杨廷和、赵涉川,专行废立的权臣与他们推选的皇帝向来自相互倚恃、而猜忌、而慊恨、而诛戮,便如两个逆风争炬的人,久而必有烧手之患。林新梓不愿做任人摆弄的傀儡,卷入漩涡便无可避免——稽诸往史,胜者何存败者何归?“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注4)”者如周公旦,最后不也是“有兖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注5)”?
可是与自己同入漩涡、注定要生死纠缠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江永呢?
廊下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林新梓走出厅堂,冲着阴影中的人皱起眉头,“国丧时期动作无节,像什么样子!”
笑声戛然而止,长史江不疑忙将骄容敛起,躬身道,“殿下,适才南赣巡抚章炳送来一对半人高的白珊瑚盆景,时机非常,臣恐遗人口实,已经让他们都拿回去了,”新梓面色还未和缓,又听他继续道,“臣记得玉夫人处曾有章巡抚进献之南洋宝石数颗,光泽质地皆世间罕有。专使远道而来,理应酬答厚意一番,不如请夫人割爱,将……”
唐王府的玉夫人正是江不疑的亲妹。他拿妹妹和妹夫的东西交结朝中大员,明以为主上分忧,实则是自己要趁机攀附。林新梓沉声呵斥道,“大行皇帝早弃天下,遗诏以吾嗣皇帝位。天下少知吾名,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尔取珠宝贿赂朝中重臣,示彼以悖乱骄狂之心,欲助我否,欲害我否?”
江不疑伏地请罪,“臣思虑不周,险铸大错,伏乞——”
“罢了罢了,今日之事本王不再深究,你退下吧,”林新梓与他错开几步,又将他叫住,“还有,明日起行之时,严命藩卫官校管束手脚,辞谢诸王供馈,屏绝有司珍献,不得沿途惊扰百姓!”
江不疑唯唯应声。
这个江不疑平日虽然行止矜倨,但办事勉强算是得力。若与他的族兄江永相比,则论能力、才华、品性,都弗如远甚。林新梓原打算歇往玉夫人处,眼下失了兴致,遂负手向正妻的房中走去。
林新梓的王妃曾氏是他的结发之妻,温雅娴淑,知书达理,是名品性极好的女子。昔日新梓圈禁高墙,饱受饥寒刑枷之苦,频频病重几至危殆,是她一直相伴左右,顾他饮食起居,劝他毋需忧惧,为他剜骨入药,将他渡至柳暗花明的彼岸。少年相守以白头,对于这位正妻,新梓是极敬重的。他没有让下人通报,而是如民间寻常的丈夫般小心推开妻子的房门。刚将女儿哄睡的曾氏侧身向外看去,惊讶道,“殿下怎么来了?妾还以为……”
玉夫人年轻貌美又富有才情,深受唐王宠爱。几年前诞下长子后,在王府更是风头无两,“慕少艾之心人皆有之,但你我才是恩爱夫妻,在外无论如何逢场作戏,都越不过这情分去,”新梓心下有亏,说起情话过分用力了些,听得自己也面红。他忙坐到榻边,俯身看向女儿,“萱儿怎么哭了?”
“她听说到京城去就要和小伙伴们分别,心里舍不得,哭了一个晚上。”
“不妨同她们的家人说说,若是愿意,也可一道赴京。皇城内外衙署众多,不难寻到能够胜任的差事。”
曾氏斜了他一眼,嗔怪道,“她都已经够任性的了,你怎么还惯着呀?若让外人听了去,指不定私底下要如何议论呢。”
林新梓讪讪一笑,伸手给女儿掖了掖被角。林萱是他出高墙后得到的第一个女儿,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抹亮色。他至今还记得稳婆将女儿交到他怀中的场景,那样软那样小的人儿,竟将自己的心塞得满满当当。新梓尽情回味着那份无法言表的激动和欣慰,忽而说道,“江永一生专情,对妻子十分爱重。膝下一儿一女,长子江颢早萱儿一年出生,女儿则还未满周岁——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