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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99)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妾刚刚还在想殿下今日何时会提及江永,殿下便说起他来了。”

“我经常说起他?”

曾氏颔首道,“每日都会。”

林新梓也没有想到,自己对江永的在意竟表现得这般明显。既然活说到这里,便索性问个明白,“那你觉得,江永是个什么样的人?”

“妾不过一坤道人家,朝堂里的人事,怎么能轻易置喙?”

“等来日我成了万乘之尊,你便是一国之母。帝后一体,有什么需要避讳的?”新梓诚恳地说道,“新梓在朝根基浅薄,可倚信者屈指可数。如今你百般推拒,是也不愿与我交心了吗?”

“殿下既如此说,妾只好斗胆略论一二,”曾氏垂眸细思片刻,缓缓道,“江永和殿下一样,到世上便是来受苦的。终日风里雨里闯,水里火里趟,自己无处藏身遍体鳞伤,却还想着给别人搭建庇护之所。”

这句话说得巧妙,既恭维了新梓,又赞许了江永,还将二人归为同道。新梓听后十分受用,笑道,“明日做了皇帝,恐怕我此生就要辛苦到底了。”

“殿下能说出这句话,便做得了圣主明君。”

“若我是圣主明君,那江永呢,他能做名臣贤相吗?”

“他能。”

新梓见妻子回答得如此干脆,心中隐有不快,“怎么说?”

“因为他太傻了。”

“嗯?”

“当此废立之际,工于谋身者不是扶立幼主手揽大政,就是割据西南拥兵自重,再不济者,便功成身退,买田置产,不失为富家翁也。哪里会如江永这般,于称讥毁誉俱所不计,定要为天下择一明君出来?”

“没想到你竟如此欣赏江永。”

“殿下不也如此吗?”曾氏莞尔一笑,“虽生忧怖,实因爱之。择君之臣非只伊霍、莽操之流,亦可诸葛、王导之俦。愿殿下与江永如汉昭烈帝与诸葛武侯,于公则共扶社稷,建立不朽之功业,于私则君臣鱼水,成全个善始善终。”

弘光十二年四月,唐王行抵南京。他与以薛青玄、江永为首的文武百官在龙江关匆匆一晤,随即在卤簿仪仗的前导下拜谒太祖孝陵、懿文太子东陵以及大行皇帝的惠陵。巍巍钟山目视着大宣新一代天子依次穿过朝阳门、东华门,在奉天殿——这枚高皇帝为宣示所有而刻下的最大的宝玺上添上自己的印记。三日后,林新梓在奉天殿正式即皇帝位,以明年为隆武元年。

君臣之契(二)

细细想来,林新梓已承江永之情多次。先是江永趁议和之功与薛青玄交涉,定其安置之所,再是于国难之后责赵煜阳出兵,复其唐王之位,如今又在变易之际受林又汲顾命,助其承绍鸿基。足可谓“落拓金鳞池中物,一遇风云始化龙”。然而对于这位命中贵人,林新梓竟是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江永生得清俊,骨相奇佳,虽逾不惑之年,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然而乌纱帽下两鬓星星,又为他添上如许沧桑与憔悴的注脚。新梓坐在书案后打量他,在心里连缀出一长串比喻来:目如莲瓣,墨点瞳仁,竹削清骨,身似鹤形……真乃身入瑶林隔玉尘,玉气兰光似非真。蓬山此去远沧海,谪来清仙动洛人!

待收束起心神,新梓走出书案,亲自把江永扶起,笑道,“与江先生神交已久,今日方得识荆。听闻先生此前身体抱恙,不知现下可有好些?”

从筹备先帝丧事至迎奉新帝登基,加之此前伪太子案、楚镇反叛及胡马南来诸事,江永的心火半年里灼燃殆尽,近来天气乍暖还寒,一时不备,难免风邪入体,“承蒙皇上关切,臣已无碍,”江永躬身再拜,“如今天子之名正,君臣之分定,伏乞皇上一视群僚,毋令江永怀僭越之惧也。”

“新梓早年多难,因祖考宠庶灭嫡,与父同囚于内宅。十六年间,唯篝佛灯日夜苦读。然父不免叔鸩之难,儿岂忘失怙之哀?赖有司之持公,天启心于祖考念,请于思宗,奉敕准封。袭藩未久,胡虏兴于关山之外,流寇起于草野之间。新梓弑叔勤王,被责以越光、擅毙,圈于凤阳高墙,弘光初年得先帝宽宥,终有重睹天日之期(注6),”隆武帝命人为江永看座、上茶,近坐身旁恳切道,“新梓此生半数陷于囹圄,虽欲效颜渊,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憾无至圣孔子之为师,七十二贤之为友,囫囵吞枣,所得甚微。祖宗托我以讨贼兴复,小子才识浅薄,何能担此重任?先生通识时变,勇于任事,真乃国家之柱石,大宣之栋梁。今后共图大业,还请先生教我治国之道!”

江永的脸上流露出赞许的神色,“皇上以国士待我,江永敢不以国士报之,”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请陛下容臣直言,大宣所历年久,积弊已深。如今退守一隅,屡逢亡国破鼎之危,若要振衰兴祚,更非一朝一夕之功。皇上欲成中兴之业,需先以富国治军、安保江南为半功,再以奋伐贼虏、克复京师为全功。欲求半功,则‘足国用,正人心’六字最为要紧。”

林新梓听了连连点头,“自古无民不足而可治者,吾每日所思所虑,也正是此六字。”

“足国用者牵系甚广,需由六部详细议计。究之根本,则不外开源与节流二途。今逢大争大乱大灾大祸之世,生民之骨血已罄,而国库之支放无穷,若使头会箕敛、敲剥小民,其害乃甚于加赋。考稽诸朝变法,时人莫不欲‘不加赋而国用足’,然一朝推行,生民莫不大苦于赋役之积累莫返。司马光尝云,‘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在民,则在官’,谓欲增官用,必得设法夺民,殷鉴在在,陛下仍需留意,”江永饮下茶水,继续说道,“两相比较,则开源之事甚艰,而节流之事极易。皇上嗣登大宝,海内忻忻,方幸更生。伏愿皇上恤民疾苦,轸念国艰,怀俭德之永图,节赏赉以省财用,停买办以宽民力(注7),传宽恤之诏,禁淫侈之俗,躬身节俭,以先天下。待国库渐裕,民力少苏,然后整军经武,观衅二贼,候其挫而伐之。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跷足而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