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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00)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先生所言甚是。吾即刻下旨,严禁内宫备办金银玉各器皿,只用磁、瓦、铜、锡等件,并不许用锦绣、洒线、绒花,帐幔、被褥,只用寻常布帛。件件俱从减省,成孤恬淡爱民至意(注8),”新梓颔首道,“可恨官场风气浇薄,为官者赃私糜帑,如纱帽下虎狼,为吏者钻穴蚀物,如城社之狐鼠,在上者手长智短,耳软眼瞎,在下者因循疲玩,敷衍塞责。如斯景象,若不严惩,民生何赖?诚宜整顿吏治,严惩贪污,小贪必杖,大贪必杀,免大宣以倾朝覆国之患也。”

江永心下微沉,暗道林新梓固然满腔热血,毕竟主政日浅,对于朝野的认知人云亦云者多而切身体悟者少。本朝开国之初,太(河蟹)祖定官吏军士俸给之数,自后以为永制。然而时移世易,二百年前定下的俸禄标准根本无法应对日新月异的物价,官僚纵无贪赃枉法之实,也不少收取陋规之行——地方加派之浮赋,下官进奉之“程仪”、“别敬”,上下通融之动费……江永历宦三朝,平日里人情往来,亦不免和光同尘。也正因如此,他对官场积弊了解颇深,对皇帝的提议并不乐观,“整顿吏治最动摇人心,请容徐徐图之。”

江永是在包庇同僚,还是本身便是其中一员?林新梓按下心头不满,从容笑道,“江卿所虑甚是,是朕考虑不周。”

“朕”字一出,江永连忙跪下请罪,被新梓虚扶而起,“朕闻江卿尝于浙东试行火耗归公、摊丁入亩诸政,后因白教作乱,改革日渐废弛,殊为可惜。朕拟擢升江流为浙江巡抚,一则整理地方军政民生,二则重推弘光年间新政,庶几令国用可足,民财不匮矣。”

江永的后背顷刻间蒙上一层冷汗,他又跪了下来,“ 江流不过一莽撞童生,才疏学浅,百无一能,岂能担此重任?天恩浩荡,遍临下宇,草芥微芒,无所不仰其光。臣一门以葵藿向阳之微心,涓滴报恩之微力,何功何劳,侥此厚幸?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使江流之愚不速咎于颠,而臣容身于庙堂,亦可少安矣!”

“江易之既有渊博之学识,又有治实之才干。其办理团练、敉平教乱,屡立剿贼复土之大功,封赏未足以酬,岂可过为逊免?”新梓道,“何况浙东乃卿乡土,正所谓‘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注9)’,若欲合风顺俗、推行新政,纵观天下人杰,舍卿等其谁?卿宜以承命为恭,不必固执谦让,反伤我君臣之谐。”

话中已隐有威胁之意,江永如何能再三推诿?只得叩首领旨谢恩。新梓弯腰将他扶起,“足国用一事容后详议,请先生再教我正人心之法。”

“今天下板荡,人心之正要在乎定,人心之定要在乎国家之安,国家之安首在于兵战之策。曩者,大宣禀‘攘外必先安内’之识,置平寇于御虏之前,左支右绌,屡战屡败。今瞻海内局势,萨虏污我宗庙,害我子民,淫掠薙发,如在水火,仇怨之深,不可戴天履地。至于西南之寇,似可权且结盟,略其衅情,求掎角之援也。”

“天降丧乱,顺贼乘衅而起,乱国僭权,罪大恶极。吾今讨之尤觉稽迟,岂有结盟之理?”

“咸嘉之时,大宣已不能应对虏寇交侵,何况今日?”

“先生说的是,”林新梓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只怕来日西北民志既定,则难动也。”

“若令萨人劫夺天下,则四千年华夏沦于夷狄之手,遍地腥膻之间,哀哀生民何存?文字衣冠何存?所谓天崩地解之难,莫甚乎是。至于联寇一事,夫王者无外,待驱逐胡虏,若彼未深识天命者也,则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枹鼓,而战争复始耳(注10)。 ”

林新梓一听“联寇平虏”之后仍有易姓改号的风险,不由面色微沉,“保天下之后,若欲再保其国,尤需如何?”

“请陛下再任贤去邪,重定三朝顺逆之案,庶几可平人情、定国是,裨圣政于万一也。”阉党余毒至今尤烈,天启纵其恶焰,咸嘉抑其恣擅,弘光复其凶锋,致使朝廷之国策屡变,人心之向背不明。江永希望林新梓能旌表东林先贤之节义、摧折魏党余孽之气焰,编修《弘光实录》诸史以明确天心圣意,推翻《三朝要典》伪书以杜绝谄佞倖进——这些话本已由华安带予新梓,他本不觉还会节外生枝,未料却听隆武帝沉吟道,“盖国家之治,必文武和于上,始民兵和于下。纵观历代之受患,莫过于群臣朋党之最大。大宣开天,党肇于神庙之季。东林、魏党、复社、薛党交激递变,而有如此之痛效矣。朕今志在荡平,欲尽去诸党之名,但望文武能和衷共济,保国安民而令华强彝服(注11)。”

江永眉头轻锁,“ 圣上明鉴,东林、复社与阉党之异,非如宋之洛、蜀,为议论之异也,乃如汉之党人、宦官,其异在流品。夫天下之议论不可专一,而天下之流品不可不专一也。在议论者,和平之说未可尽废;在流品者,此治彼乱,间不容发,如之何其和平也(注12)?”

“东林、复社固天下之才薮也,然其持论甚高,而于筹敌制寇,卒无实着。间有心术不正之人附丽权门,嗜名躁进之辈纯盗虚声。其鱼龙混杂、藏污纳垢,则与阉党同之耳。”

新梓一言直刺要害,尽去温情脉脉的周旋与转圜,令江永不得不正面回应。“不特东林,程门之刑恕、龟山之陆棠,何独异于是?以沽名钓誉之人罪东林,犹以短丧窃屦毁孔孟也,”他在官场沉浮既久,独在此事上不问得失、只问清浊。从华安提出的三点要求中,新梓本应知晓他的执着,可偏偏没有重视,“君子小人无两立之理。思庙非不知东林之为君子,而以其倚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故疑之。亦非不知攻东林者之为小人也,而以其可以制乎东林,故参用之。卒之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是咸嘉帝之所以速祸者,和平之说害之也(注13)。前车在焉,伏乞圣上明察睿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