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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03)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颢儿放下花盆,快步向爹爹走去。江永迅速收回遐思,方才意识到自己已打量了儿子许久。他将颢儿从地上扶起,发觉小儿的身量又高了不少,不由在嘴角牵起一抹笑意,“夜间航船既艰险又劳苦,怎么不缓几日,消消闲闲地回来?”

“此事爹爹应当询问娘亲,”颢儿狡黠地眨眨眼,“娘亲照料妹妹甚是辛苦,却还如此归心似箭,想必南都中有娘亲万分记挂的人事吧。”

江永听出话外之音,一时有些羞赧,“还真是长大了,连爹爹都敢编排。待回府考校功课,看你是否也是此般伶牙俐齿!”

“爹爹尽管考校,孩儿定让爹爹满意!”

“江公子聪睿灵慧,标格天成,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江颢不识说话之人,不禁面露疑惑。江永笑道,“颢儿,这位是你伯贤兄长的父亲,还不快向董伯父问安?”

“晚辈江颢拜见董伯父。侄儿常听伯贤兄长说起伯父,当年权奸窃操国政、遍植党羽伯。伯父身为吏部考功司主事,坚持为国进贤、退不肖,不以个人荣辱安危为虑,树高洁之品性于诈虞之泥淖之中,着实令人感佩万分!”

董道尴尬一笑,只好先将与江永的争执抛诸脑后,“在下也不过是略尽职责。若论安危定倾、存亡继绝之不世功绩,谁又能望江阁老之项背?”

江颢认真地摇了摇头,“朱子常言,‘天地之间,人物之众,其理本一,而其分未尝不殊也(注18)’。伯父为国选贤,爹爹主理朝政,伯贤兄长收复南疆,煜阳兄长率兵平乱,恰如江湖之发源、宽窄、流向各异,然同印一轮明月,其怜民爱国之心则一也。”

江永面上未动声色,心内却满是赞许。董道清早来此与江永会面,正是因虑南疆地远人稀而瘴虫滋生,怜长子治滇劳苦又离家多年。他已同江永商议多次,极力劝他设法将董齐调回留都,奈何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模棱两可,只说要先征得董齐的同意,将一切事务交割妥帖后再行考虑——可是依照董齐的性子,又岂会轻易抛却西南的半生功业,甘心束缚于京中的人事周旋?董道为此焦思终日,今闻江颢之言,只得勉强干笑,从圣言官箴中摘些词句应和几声。

江永见他窘迫,又拨转话题道,“颢儿,你和煜阳、董伯父在此小站片刻,我去船上看看娘亲。”

江颢点点头,“爹爹不要着急,刚刚妹妹哭了,娘亲正在哄她呢。”

黄树昨晚宿在桃叶河房,一大早接到煜阳的消息,顾不得衣帽齐整便向渡口赶来。他一眼看见煜阳身旁的少年,笑问,“小江颢,你可还认识我?”

“这位兄台是?”

煜阳毫不客气地揶揄道,“他是南京城中顶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下次见到了,走远些才是。”

“赵景桓,你我义结金兰。若在下是泼皮无赖,你又是什么?”黄树与董道见过礼,也不气恼,半俯下身凑近端详江颢,“在下黄树,表字成森,现在国子监就学。家父黄鸣与令尊是故交,江阁老待我既有师生之谊,又有叔侄之情。若江小公子不弃,你我今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原来是成森兄长,请受小弟一拜!”江颢朝他一揖,“江颢尝听家父说起,兄长家学渊源,瞻瞩极高,他日定为华夏海上的一柄利器!”

黄树初见江颢举止有节、对答有礼,全无可供玩笑之处,兴味有些索然,继而听闻江永对自己的赞许,心情又不由雀跃起来,“江叔叔果有此言?学生不过诠才末学,实在是受之有愧……”

黄树忽然扭捏的情态令煜阳大翻白眼,好在他的“受之有愧”并未持续太久。黄树很快恢复了玩世之心风流态,又开始拿江颢打趣,“小江颢,当初周岁宴上我还亲自抱过你呢,你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本是胡搅蛮缠之语,偏有江颢信以为真。他垂首思考片刻,遗憾摇头道,“十分抱歉,我完全不记得了。”

黄树仍不死心,“那南京城呢?小贤弟曾在留都生活两年,可还留有些许印象?”他饶有兴味地启发道,“郊外碧柳,城南花台,上元灯市,秦淮楼船?”

江颢连连摇头,由遗憾而近乎愧疚了。“万里长江,巍峨钟山,栖霞红枫,莫愁海棠……”黄树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突然被江颢打断,“曾经我家门前,似乎有个点心铺?”

“你说的是三山街上的张家果食铺吧,他家的饴糖和樱桃煎顶顶好吃!”

“祖母在时,经常带我去买饴糖吃……”

江永的脚步因颢儿的话蓦然停驻。他垂眸望向拍击船舷、堆卷层浪的浩浩江水,从心中最柔软处翻涌起无限的酸涩与温情。“母亲,”他低声呢喃,“您放心,我们都好……”

君臣之契(四)

这是一条大船,原本江泰与几位家丁守在前舱,江颢与江帆在中舱读书习字,沈蔚与华夫人则各自带着女儿住在后舱。江永走过两间舱室,搬运行李的人在他的身边忙碌而喧嚣。他刚在后舱前站定,便听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恒之,是你吗?”

舱中的说话声、脚步声、衣被折迭声、木箱挪动声皆伴随着这一声问候显着加快,江永忙道,“是我。不着急,慢慢来。”

说罢蓦然一怔,半晌没有动步。

三十载韶光飞度,细数天地翻覆间几番悲欣。昨宵的旧梦里,大红喜绸仍扎在沈府的门楣下。江永仍是那一袭喜袍、在锣鼓喧天与亲友簇拥中微略不知所措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