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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08)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蔡知秋将三枚铜钱连抛六次,占出静卦《谦》。

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注8)。一卦六爻,下三爻皆吉而无凶,上三爻皆利而无害,是《易》中罕有的纯全吉卦。兄长一向屈躬下物,先人后己,此卦当之无愧。江流面色稍霁,松开了一直攥紧的双拳,看知秋继续占卦。

随之占出的是《蹇》卦。

“利西南,不利东北……”江永念着它的卦辞,雪中的林又汲复又在他耳边低语,“如若东南不保,务必保住西南……”

薛青玄轻笑,“莫非正中恒之所想?”

江永不置可否。

蹇者,难也,坎外艮内,山者为岩险,水者为阻难,水积山上,弥益危难,唯至上六才得一线济蹇涉难之机。蔡知秋在江流恚恨的目光中补充道,“江公此卦六二为动爻,当以该爻解之。”

“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江流接话道。

王臣处难劬劳,不为己身。无论凶吉,鞠躬尽瘁而已。江永颔首称谢,“多承贵言。”

当蹇难之时,居王臣之位,则心志愈苦,筋骨益劳,殊不知何谢之有。江流暂搁满心怜惜,屏息观知秋占算第三副卦。

三枚铜钱连续抛落,依次是三枚反面,三枚正面,三枚反面,三枚正面,三枚正面……不知不觉间江流的额上已冷汗涔涔,两副恰如其分的卦示在前,他对这场“消遣”逐渐当真。而第三卦中前五爻全是动爻,无疑又令这场关乎手足的推演更加难断。三枚通宝最后一次跌落几案,前两枚正面朝上,最后一枚则“骨碌碌”滚下桌,沉闷地砸在薛青玄脚边。青玄弯腰将它拾起,“此枚依然是正面向上。”

上坤下离,明夷之卦。

剎那间船舱黑夜漫灌,烛火漂浮,四人的眸光飞鱼一般跃起,透窗的江风鸟羽一样坠落。三枚紫红色的铜币沉没在阴影中,如将尽日火闪现出瑰丽的余晖。日入地中,光明殒伤,实乃大凶,大险,大难之象。得此卦者,世道昏暗不能泽济,君子困穷无法身免,纵能动心忍性、艰贞守正,仍有文王羑里之灾,箕子朝鲜之逐(注9)。江流的面色顷刻煞白,他惴惴看向兄长,却见江永的目光溶解在酒水中,没有慌张、愤怒或不甘,只从“原来如此”的涟漪中分出委命遂志的坦然、无奈与解脱,复又水落波平,累迭为幽深难测的重渊。

“多谢。”江永淡淡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注10)……”

清丽的歌声泻在江上,与星月的光晕交错着,远远隔开了江氏昆仲远去的背影。船舱之内,新添的灯烛从桌案一端燃至另外一端,凋零了黑夜,徒留浅淡的灰烬落入重斟的杯盏。丰盛的饭菜遮住干涸的酒痕,在扑鼻的肉香鱼鲜中唤回昨日的坠欢。若是还有空虚,便填补上乐伎的烟霭云鬟秋波妙、眉淡春山钿翠小,任莹莹玉指在琵琶弦上拢、捻、抹、挑,嘈嘈切切地托起园转的妙音……

薛青玄随意吃了几口便投下牙箸,“一向无味。”

下人们脸上皆是一白,唯蔡知秋明了“无味”究竟指的是何人。他从容笑道,“第三卦上爻本是阳爻,老爷指尖一翻,便给了江恒之一至凶之卦。,”

“事在人为,何况那枚铜钱落到老夫脚边,难道就不是天意?”

“此枚依然是正面向上。”

江永轻咳一声,杯盏在他指间转了半圈,悄然落在案上。

“多谢。”他说。

蔡知秋就着江永用过的酒杯抿下一口佳酿,顷刻被丝丝缕缕的咸腥扯住舌尖。他忙端起瓷盏,背光查看酒水的色泽,“江永早年受过严重肺伤,不时咳些鲜血,倒也平常。”薛青玄知晓他心中所惑,解释道。

料是伤在弘光元年的上元之后,被冯渊陷害入狱之时,蔡知秋的声音被心脏坠得发沉,“其实第三卦中已有五个变爻,纵使最后为阳爻,也当用变卦的静爻爻辞解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他逃不掉的。”

“可老夫偏要让他外卦全阴,”薛青玄推开面前的小割烧鹅,手指沾酒在案上画出卦象,“□□为寇,六五为虏,上六为君——”

“方今君非甚暗,何至于与奸寇强虏同列?老先生此言可有失偏颇。”

“凡为君者,无一不暗。待来日攘除奸凶,中原定有场地覆天翻,”薛青玄将指尖移向内卦,那是一团蛰伏在地下的心火,“被宋景迁孵育,从杨光中巢里飞出的凤凰,岂会永远垂翼低飞?”

明夷至危至难,于是变罔不吉。此卦六爻皆变,原是薛青玄刻意赠予的绝处逢生。知秋释然一笑,“明夷之时用大矣哉!恒之上上人物,变一爻而为《谦》,卑以自牧,用涉大川,艰贞是也,变二爻而为《泰》,用心弘大,无所遐弃,用拯是也,变三爻而为《复》,出入无疾,反复其道,南狩是也,变四爻而为日中之《丰》,变五爻而为事成之《既济》,变六爻而为修明之《贲》。君子居明夷之世,有责必有以塞之,无责必有以全身而不失其正。时世虽暗,大道未坠,唯需守正不移,定有日出东方,去蔽昭明的那天——”

不知是因说中家主的心思还是夸耀宿敌太过放肆,知秋见薛青玄的面色渐渐不豫,忙小心试探道,“只是……江恒之早岁甚艰,释褐后又东奔西走、昼夜兼劳,今夜观其面相,则气血兼病,似非能否极泰来的享寿之人。”

“过刚则易折,多病反寿长,”薛青玄冷哼一声,目光移往江永离去时的方向,“江湖为釜,且让他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