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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07)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奄奄一息的高邈强睁双目,喉管吹出的细风微弱而断续,“天下事……尚可为,恒之……勉之!”

“勉之”是条船,不断催江永往晦暗而浓厚的云雾里闯,然而无人告知这水下有鲸鲵还是恶蛟,云雾的背后是平湖还是悬崖。望着油尽灯枯的高邈,江永猛然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的喉咙和心头都堵得厉害,想哭叫,发不出声,想求救,寻不见人,想逃离,偏又动弹不得,最后只是平静地颔首,应下高邈的要求,“高公放心,江永死生以之。”

有些人的逝去是一瞬间,有些人则需要很多年。当摇天撼地的哭声在他的身后响起,江永觉得自己又死去了一些——然而也只是一些,剩下的他仍会在风雨的撕扯与恩怨的裹挟下继续坠落,无人援止,无人相伴,就这样消逝,消逝,消逝……

江永望向天边,灰白的云絮丝丝缕缕地交织在一起,边缘被夕阳烫成暗金色,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天上剥落下来。“近来琐事冗繁,竟不知立轩谢世,”听闻高邈丧讯,薛青玄先是一怔,随即轻声叹道,“高邈此生为人臣,为人子,始终无愧。能底于是,可谓功德圆满。”

江永听他如是说,脸上微露讶异,“薛公能出此言,江永无限感佩。”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注4)。这一代一代的人啊,”天色渐渐沉暗下来,庞然的树影向他们扑来。又一名宿敌走了,曾经属于他们的时代正一点点消隐到黑暗中。薛青玄没有感到一丝欣慰,他只觉得悲凉,“曩昔共游一途、同宴一室者,如今已是大半凋零。今日一别,你我恐再无生聚之期——恒之,还有易之,随我到船上坐坐吧。”

上船后便是良久的沉默。江流不曾与薛青玄打过交道,自是无话可说。江永与薛青玄之间有太多的新仇旧恨与惺惺相惜,只有缄默才令他们感到充实。“世人皆视老夫与冯渊于一类,在恒之眼中却似有不同,”烛光倒满了酒杯,终是薛青玄牵起话头,“敢问江元辅,冯渊既已瘐毙,老夫又是何德何能,可以善其末路?”

江永饮下一口三白酒,没有回答。

蔡知秋安静凝视着江永半隐在灯影里的侧脸,苍白,单薄,如同观世音手中圣洁而易碎的瓷瓶。他应在年少时便懂得了言语的分量,知道每说一句话便是将一部分的自己交托出去,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伤害,就会有一部分自己因之而死。

“我有件礼物要送给薛公。”江永放下酒盏,对薛青玄笑道。

匣中是支短管燧发火铳,另配有药罐、铅弹、木棍与燧石。薛青玄手持铳柄把玩片刻,笑道,“莫不是此物未能装备三军,权且充作赏玩吧?”

“格物院改良燧发火铳,以燧石击发替代火绳引燃,本欲提高射速、用于雨天并夜间隐藏,然而燧石质量各异,点火效率有限,故无法全军列装,”江永坦然承认,“只请名匠不计工本亲制数柄,经多人试速,优中选优,专供京师皇亲勋贵游猎之用。此铳亦属其列,虽然铳管短小,射程有限,防身则绰绰有余。”

薛青玄扣动扳机,燧石撞击火镰,擦出耀目的火光。因为药池中没有填放火药,铳管中亦未压入铅弹,故而只是打火而已,“恒之不怕将此物赠予老夫,今晚登岸时遭遇不测?”

江永淡然摇头,“薛公与冯渊不同。”

“哈哈哈……”薛青玄仰天大笑,“江恒之,人人说你一生谨慎,孰知尔心比天高?江为尔姓,八风不翔之时固能漂飞云,运艅艎,纳水物丹金,养澄澹汪洸。然而若遇绝岸塞限、巨石积阻,便圆渊悬腾,湓流电激(注5),吞天沃日,如山耸倾。永为尔名,则一心孤往,之死靡它。今方耗尽血泪作茧自缚,又要打碎自己冲破樊笼——人生须臾,你这又是何苦!”

果然宿敌即知己,薛青玄言语如刀,剜得江永心口生疼。江流见兄长的眸中泛起一抹水色,随即被垂下的眼睑遮蔽,“奈何昔日未曾苦劝先父,将姓名改作‘江止’或‘江停’。”

不过是一声戏谑。江潮以“永”名长子,岂仅取川流不息之意,江山永固,华夏万年,方是其毕生所愿。然而这份责任于任何人而言都太过沉重,何须时时提点,用言语再逼胁三分?薛青玄等江永一口接一口饮尽酒水,又亲自为他斟满一盏,“恒之赠我名贵火铳,老夫一时无物相酬,便让知秋为君占上三卦,聊作分别前的消遣吧。”

人生无常,唯命运二字最难看透。蔡知秋早年挟技游于权门之下,一手占筮之术最为出名。然而精于此道者,未妨不会以此道害人,江流心中警铃大作,忙按住兄长的臂膀,“兄长三思!”

江永向他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从容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薛公、蔡兄厚意,江永却之不恭。”

接过铜钱的蔡知秋有些意外,“竟是永乐通宝,江公好雅兴。”

“乡中偶得此物,讨个彩头吧。”实则是颢儿近来热衷于收集钱币,江永回浙东时在古玩店寻得此物,特意买下搏小儿一笑。

大宣已历十六代君王,因避太(河蟹)祖林元乾的名讳,所着铜钱称“通宝”而非“元宝”。在历代通宝中,成祖永乐年间的钱币最为精整划一:既无折二(注6)以上的大钱,又无纪值或标记产地的背文,版别很少,差异细微。比之咸嘉年间文字、制作、大小、轻重、厚薄千变万化的货币,它们的流传更广,声誉更佳(注7)。郑和七下西洋时,还将永乐通宝带往东瀛西涯,成为国际贸易的通用货币——昔日作为财富象征而被东瀛人画在军旗、背旗、盔甲上的钱币转瞬变为咸嘉年间入水不沉、随手破碎的鹅眼劣钱,又如何不让人发出国势日衰,盛世不再的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