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10)
陈公明接过刻版细细查看,血染的字模清晰可辨,只是由于长期浸墨而未曾歇版(注12),笔画变粗变胖,已不堪印。“果然是妖书刻版,乔万年罪不容诛,”陈公明怒道,“可恨有人比咱们更想他死,乱刀屠其满门之后,还要在暗中嘲笑我无能呢!”
“这位皇爷对东厂限制得厉害,偶有监管不到的地方,也不是干爹的错,”王秉忠宽慰道,“李秉义不是去徽州寻访锓刻妖书的工匠了么,看他能不能探到些有用的线索。”
“晚了,”陈公明重重叹了口气,“秉义八百里加急送回的消息,徽州那几名涉事的刻工,都再也开不了口了!”
数日之前,一本名为《泰西竑议》的薄册突然在京城出现。自宫门迄于衢巷,凡有阶槛处,皆有一书横置其上。区区千余字,以西夷政变斩杀君王起讲,推而论及本国,称大宣天数将终,江永合该膺期纂历、再造区夏。大放厥词之甚,读之令人骇愕。妖书很快呈至御前,林新梓龙颜大怒,立刻命厂卫及五城总捕衙门严行缉访。陈公明登门向翰林侍读沈容请教,得知查问的方向有二:一是此书版式粗陋,字迹潦草,非由正规书坊刻印,定是家坊私刻无疑,又因其独见于京师,案犯料应不远。二是京城周围书坊虽多,娴熟的刻工却很有限。他们常以地域、宗族为纽带组成团体,推一人总责招揽活计、调配工匠之事。由书中字形而推想他们使用工具的习惯,沈容认为这些刻工应来自徽州。陈公明迅速依据这两条线索展开追查,然而总有人抢先一步,潜在暗处赏玩厂卫一次又一次的铩羽而归。
“幕后主使手腕高明,便是江元辅都一筹莫展。”王秉忠说这句话的时候,江永正自囚内阁,等待黄鸣将最后一份自辩清白的奏章呈送京师。妖书出现后,纵然林新梓多番表达了对功臣尤其是江永的绝对信任,但谁都知道那是把悬在头顶的利刃。所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无论妖书提及的五人如何清者自清,忠者自忠,如今利刃已悬,面对君王的猜忌,奸佞的陷害,朝臣的侧目,百姓的疑惑……他们的处境注定会更加艰危。
陈公明冷笑一声,“他的手腕一点都不高明,但是足够疯狂。铁笼与枷锁能够困住猛虎,酷刑与拷问能够制服狐貍,但是对于在地下藏久了便瞎眼乱闯的老鼠,我们总需要多花些功夫。”
“就怕这老鼠待在社庙里,‘薰之则恐烧其木,灌之则恐败其涂(注13)’,咱们一时奈何不得——干爹,若果真抓不到主谋,江元辅的官位及声望会否受到影响?”
“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要放弃。至于江公的利害得失——”茶杯磕在案上,陈公明斜睇了义子一眼,“那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妖书事件无疑为隆武元年的这个春天蒙上了一层阴翳,所关虽不甚大,却也着实恼人。黄冠在路上生了急病,兄长交托于他的自辩书转过新年才送抵京师。隆武帝在平台召见了他和江永,劝慰之语难免口惠而实不至,所幸天子未尝加罪,挥手将他们放出宫去。铅灰色的暗云压着人的头顶,大雪越下越大,将千步廊两侧的官署全装裹成一座挨着一座的银山,“恒之,你看这千重山!”一道久远的声音在江永的耳畔炸响,他蓦然停下脚步。
“江公,你怎么了?”一路沉默的黄冠开口关切道。
“无妨,”江永摇头,“某需至兵部查阅几份公文,暂且失陪,尚祈黄兄海涵。”
他与黄冠道别,茫无目的地走入这千万重山。
“千重山,万重山,万山阻我望乡关!”十三年前的万岁山上,林又清在江永面前把阑干拍遍,痛苦,不甘,绝望,悔恨,最后只化为一声声的哽咽,“世道羊肠多歧路,路尽途穷回头难!”
江永回府时夜色深沉,沈蔚已命人备好了饭菜,一家四口连同江泰、华安两家围坐在餐桌旁,热热闹闹地过了个迟来的新年。因为妖书之事,近半月来江府的门前颇为冷寂,谁都知晓江永是如何无辜,但谁也不敢直触君上的霉头——正因如此,父亲的困境才并没有影响江颢的好人缘。他的小院外单开了一扇侧门,正月里镇日清闲,便不是邀请好友们到家里玩乐,就是和江帆出府四处游逛。“上元节一过,就把你送到舅舅那里进学,”沈蔚嗔怪道,“还不赶紧收心读两天书,免得到了舅舅家,被表兄们全比下去。”
“啊,那我更应该趁着年没过完,和江帆抓紧工夫玩了!”
江颢的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沈蔚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把一瓣鱼肉夹到他的碗中。
“汤……汤……”一岁多的颐儿已经能从说出一些单字,她坐在爹爹怀中,眼睛盯着汤勺,急得身子扭来扭去。
“汤还有些烫,颐儿稍等一下可好?”江永加快了勺子舀动的频率,待碗里的热气消散些许,才舀出一勺鲜汤,放在唇边吹了吹,喂到女儿口中,“颢儿,‘玩乐’也要适度,有些事情,尽人力、听天命便可以了。”
不知父亲是如何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江颢面色一僵,随即讪讪笑道,“知道啦,爹爹。”
连日紧张的情绪早已令江永惫胃结肠,纵有盛宴在前,略吃两口便搁下竹箸。他本就因惹妻子心疼、辜负了她的心意而心怀歉疚,饭后沈容携十娘登门探望,江永又因与幕僚有前约、无法全程招待而更加无地自容。
“恒之,你不是还有公务需要处理?”匆匆与沈容他们打一照面后,沈蔚主动提及此事,“燕观和十娘都是自家人,岂会不能体谅。你快去忙吧,我陪兄嫂坐一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