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21)
我命犹草芥,纵死不足惜。可江颢这般娇贵,能经受住多少风浪?夜风吹得江帆寒毛尽竖,他轻轻拍了拍江颢的手臂,良久沉思之后,眸光突然变得灼亮:这是一条绝路,却未尝不能踏出生天——众人皆醉,消灭酒徒便是,暗夜吞舟,那就吹灭孤灯,再造一轮朝阳!
比之太短的阳春,太薄的白雪,江帆还是更熟悉地下的浊流与泥淖。江湖是一张用利益与恩怨编织的大网,奔走其间的人——无论是士农工商诸行业,还是蜂麻燕雀各骗门,以至于兵痞、无赖、乞丐、娼(河蟹)妓,各有各的应在。江帆做过几年小叫花,如今“再作冯妇”,虽然略显仓促,所幸补牢未晚。他知道那些沿门讨饭、哭着求“老爷太太行行好,赏些剩的吃”的全是没有家门的乞丐,只有那些手拿竹板、三岔板、牛骨、渔鼓,且说且唱挨户讨要的乞丐,才是有组织的、穷家门中的人(注9)。只消上前探问一二,他很快便得知了南京城中乞丐头目,即“杆上的”的常居之地。
“大哥,辛苦辛苦。”见面道辛苦,必是江湖人。
江帆前往通济门内花子洞,恰逢杆上的睡到日上三竿刚醒。那个中年人鹑衣百结,蓬头垢面,却无来一股唯我独尊的气度。他一面享用着手下献上的饭菜,一面半抬双眼打量江帆,“你不是跑江湖的。”
“之前是吃搁念的,如今给海翅子做展点。”
江湖人为便于交流,自发创制出一套以遁辞隐义、谲譬指事为特征的隐语,行内谓之“春点”。江帆说的便是一句春点,意思是“之前是跑江湖的,如今给高官做家仆。”
杆上的听他如此说,不由眼睛一亮,“你个怎科子还会团春?”意思是“你小子还会说春点?”
江帆点点头。江湖规矩,生意场外不团春。故而自证身份后,他重又用正常的文辞说道,“兄弟家中出了些事情,想请大哥帮忙则个。”
杆上的偏过头去,没有理他。
“小弟今年才到南都,一直没来及拜会大哥,实在是我的罪过,”江帆深深一揖,“眼下家中确实出了大事,还请大哥不计前嫌,帮帮小弟——只要这次大哥愿出手相助,来日小弟一定加倍奉还!”
杆上的见他举止有礼,言语谦恭,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又穿着干净体面的布衣,自带一份被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优容——若来日有难,或许这真是根救命的稻草,心下不满稍减,“大家都是走江湖的,讲究个广结善缘,”他用残破的衣角擦去嘴角油渍,“你先说说看,是什么事?”
“前几日城中有人散布妖书,里面的内容对家里的老爷不利,”江帆简单介绍事情经过,“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绝对逃不开大哥的法眼。小弟想向大哥问些情况,也好早点抓住那些背后使绊子的小人。”
杆上的一下坐直了身子,“你是江元辅家的人?”
不愧是管辖一城的乞丐头目,消息之灵通果然名不虚传。江帆抱拳拱手,将腰杆压得更深,“走江湖不传真名,还请大哥体谅。”
“当初鞑子攻城,是江元辅带兵赶到,救了一城的人。所以你家老爷是江元辅也好,不是也好,这个忙我都帮了,”杆上的郑重其事地许诺道,“我派手下的兄弟去打探情况,后天这个时候你再过来,我给你消息。”
“多谢大哥!”
“你也是个老合,攒儿亮的,”谈起生意,杆上的又说回了春点,“要你汪句,不算多吧。”
江湖之人谓之“老合”,明白江湖事便称“攒儿亮”。杆上的找江帆要报酬,“汪句”便是三十两。
江帆倒抽一口冷气,“小弟囊中羞涩,砸砸浆行吗?”
“月爱,不能再少了。”
好说歹说只便宜了一两,江帆担心杆上的不耐烦,也不敢再讨价还价,“多谢大哥。后天这个时候,小弟定把谢钱全数带到。”
虽然江帆省吃俭用攒下一些闲钱,但一下拿出二十九两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不忍去找养父母讨要,只好向夫人交了底。沈蔚出身名门,对江湖之事既无了解,也无好感,更谈不上信任。她把三枚十两的银锭交给江帆,依旧不放心道,“那些人可靠吗?”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总不能让幕后黑手平白欺负咱们,”江帆把银锭揣进怀中,保证道,“夫人放心,此事我江帆一人做一人当,无论成败生死,绝不干系旁人,尤其不会牵累少爷!”
“小小年纪就谈生死,也不怕忌讳,”沈蔚曲指在他眉心敲了一下,先是嗔怪,随即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不在乎花钱,也不怕被污蔑,只要你们小辈都平平安安的,也就不负我们一番养育的苦心了。”
上元夜永远是极热闹的。江颢他们偷偷跑到三山街上,看烟花蔽天,灯市如昼,缛彩繁光远缀天,千金笑映九枝前,眼睛快不够用了;听凤箫声动,车马辚辚,楼台玉笙歌舞,梨园四部管弦,耳朵快不够用了。何况还有在风中弥漫的元宵的香气,“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街巷中汹涌而喧嚣的人潮,“万家游赏上春台,十里神仙迷海岛”,声光气味,形形色色,几乎要充塞五感,坠入浮幻——然而今日的他们并无物喜之心。江帆凑到一个小乞丐的耳边,低声问道,“怎么样,看到那个人了吗?”
七八岁的小孩摇摇头,“还没有。”
“你真的记清他的长相了吗?”
“他杀了我哥哥!”小乞丐大声抗辩,忙被江帆捂住了嘴巴,“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