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20)
“从西山返回后,思宗仍未回宫。”
“又去了哪里?”
“教坊司。”
吟风弄月之地,蚀骨销金之窟。事涉先帝清誉,林新梓与江永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谈下去。
杯中茶水早尽,林新梓盖上茶盖。“当啷”一声,像是彻底盖住了泛黄的过往。
他听到的故事有所删减,但已足够震撼。新梓望向江永,渴望从这位当朝元辅微敛的双眸中看出他的用意。他想用这段哀伤的往事告诉自己什么呢?是世事无常堪悲诧,盛时忽忽到衰时,还是人生空幻,生死浮休,对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其实不必太过执着?机锋深藏,他还需要花时间慢慢参透。
然而有一事新梓已然洞明,咸嘉帝林又清是永悬于江永心头的明月,纵然刻薄寡恩、刚愎自用,中兴未成而卒致沦丧,但他在万岁山的那根长绳下耸立成丰碑。于江永眼中,谁也再越不过他去。
流水浮生(三)
水以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注8)。智者爱上善之若水,定然也爱江南。无论是浩浩奔涌、横无际涯的长江,澌澌流转、碧波荡漾的山泉,亦或是秦楼楚馆前涂脂飘粉的河水、庭园苑囿中的倾酒漱墨的珍池,水似乎永远是清洁的:可清涤祭庙,可洁身净志,可安放“举世混浊,而我独清”的三闾大夫透明的魂灵。然而鲜有人注意到另外一些水域,它们蛰伏于地下,潜入不见日光的僻地。沾染屠宰铺的灰红,染布坊的酱紫,刻书坊的墨黑,浆洗户的白沫,兼以许多汗血浊秽,自阴沟悄然汇集。它们碰撞起白色的泡沫,不情不愿地混合、交融,一同奔赴河海。寰宇广大,万物增减有自,百川入海,海蒸为云,嘘吸成雨,雨落千江。清者,浊者,辅车相依、此消彼长而总量不变也。
清者譬如庙堂乡野,天道昭昭,王道煌煌。人人行有所约,因有所报。
浊者譬如草莽江湖,月黑风高,急流暗潮。公序良俗在此如若无物,人们举起最锋利的刀锋,翻动最狡狠的唇舌,潜藏在巷弄的深处更深处,将混着风尘与腐臭的血水渗进日光朗照不到的罅隙——清流无力时,浊流就更加充盈。于是鸠杖鹑衣取代了高冠博带,冠冕堂皇背后是百孔千疮。欺诈骗走了诚信,野蛮杀死了文明,混乱破坏了秩序,死亡终结了生机。恰如薄如蝉翼的宣纸上铺满了歌功颂德与粉饰太平的文字,却遮不住其下的满地尘霜,更何况如今还破了口,凶暴与卑鄙黑雾一般涌上来。纵使一叶障目,又能轻忽几时?
江帆曾长久地行于此浊流之中。这个世道不讲悲悯仁慈、善恶有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只讨论物竞利争、以邻为壑、“弱之肉,强之食”。他已经忘却了双亲的样貌,依稀记得有个妹妹,趴在他的背上,慢慢枯萎、腐臭,留他一人穿行于荒乱无序的世间:刚刚走出陕西时,只是饿,饿到目眩头晕,前胸贴背,腹中像有团火在熊熊灼烧,进入河南时入了冬,没有完整的单衣蔽体,于是加上冷,高烧不退,身上不住打颤,好容易熬过去了,官军又闯了进来。贺之诚的部队在村野四处杀烧抢掠,染血的刀锋与沉重的马蹄将活生生的人碎成一摊骨肉。那些死去很久被雨水泡得肿胀的尸首、脱离了身体后犹在摆动的残肢、以各种形式撕扯开的皮肉以及露出的紫红色的内脏都成为他永世无法摆脱的噩梦。江帆侥幸逃开屠杀,跌跌撞撞朝南面奔去,谁知又撞上更加凶残的张全寿……一路逃亡之中,为了生存,江帆抛却了良知,坚硬了心肠,吃过路边的野狗,山上的树皮,庙里的黏土——但绝对没有吃人,习惯于拉帮结派,偷窃抢夺,欺诈蛊惑——但绝对不曾背叛。他有自己的判断与坚持,纵然因眼前境遇一时从权,也不会滑进卑鄙的深渊。张全寿倒行逆施、惹得蜀中天怒人怨,还是小叫花的江帆早有不满之心,于是悄悄将成都城中的消息传递给江永。那一仗宣军大获全胜,不久便扫平了四川境内的流寇,让西南回归大宣的版图。而江帆也因此崭露锋芒,为江永赏识收入府中,成为少爷江颢的贴身书童。
诸般过往皆为陈迹,如今的江帆无冻馁之患、奔波之苦,有人关照,有书可读。除了不时萦绕的噩梦,他几乎以为自己生来便是如此——直到妖书案发,江永被扣在内阁,他才再一次醒悟到,所谓的安逸不过是两次动荡间的短暂过渡,酒徒会灌醉独醒,暗夜会吞噬孤灯,所有人都在往绝路上奔,他们会诛戮尔驹,倾覆尔车,将你拉入泥淖,陪他们一道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起某个夏夜窗外的大雨。江颢是个深山清涧般心净无尘的贵人,惯爱支开轩窗,卧听风吹残荷,雨打芭蕉。然而江帆却与之迥若霄壤。他睁大了眼睛,心惊胆战地盯着檐下水流如注。猖獗的滚雷嘶吼而过,劈下闪电将天幕映得惨白。江颢低哼一声,伸臂抱住他,“别怕,”小少爷安慰道,“房子好结实,风雨雷电都进不来的。”
狂风卷了进来,吹得书页沙沙作响。拉斜的雨线发了疯似的想钻进窗洞,却为宽阔的房檐阻隔,只能悻悻留在屋外。江帆瞧着,心头思绪翻涌。腥风醎雨满河山,何来的高卧安枕呢。他在安逸的生活里钝了五感,软了身骨,竟忘记了那为阖府上下遮风挡雨的江永身体竟有多么单薄。历练老成的舵手如有任何闪失,这枚颠簸于惊涛骇浪中的舟楫将立刻分崩离析、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