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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27)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本朝嘉靖末行一条鞭法,通府州县十岁中夏税、秋粮、存留、起运之额,均徭、里甲、土贡、顾募、加银之例,一条总征之,使一年而出者分为十年,及至所值之年一如余年,是银、力二差又并入于两税也;未几而里甲之值年者,杂役仍复纷然。其后又安之,谓条鞭,两税也,杂役,值年之差也,岂知其为重出之差乎(注4)?”

“及至南渡,余在浙东行摊丁入亩、火耗归公之法。本为整理苛捐杂税、杜绝陈规陋习,然细想来,不过仍是反积累以前而为之制。虽一时便之,难防耗羡之费复加,额外之后又取额外焉——漕耗归公亦属其列,纵解燃眉之急,于后世而言,其害不亦大乎?”

一番惊世之言,听得黄树心旌摇颤。与自己相比,江永才更像是那修筑堤坝的工匠,一身的风雨泥浆,明知注定堤溃水决,仍怀揣着绝望把石砖越垒越高——他就是这样把自己困住的,洪水倒灌,他会先死在人前,届时谁也救不了他。

“大局日坏,吾辈不可不竭力支持,”气力透支、既衰且病的江永终于露出痛苦的神情,“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撑一日(注5),为民族存一星火,必将有燎原之时!”

“兄弟相聚,难得暂忘朝夕趋承奔波之苦,你又提它作甚?”往事沉痛,黄树迅速拂去心头阴霾,佯怒道,“桂榜(注6)未发,和徽便返回南都,是稳操左券耶?一败涂地耶?”

江颢哈哈一笑,“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周琛跑来递上一半橘肉,江颢笑着取下一瓣,又暗示他把剩下的递给黄树。黄树一脸嫌弃地接过,“男儿生世间,行乐苦不早。如何囚一官,万里枯怀抱(注7)。贤弟生性旷达,才望高雅,若是晚落尘网,未尝不算好事。”

“世上总有背离本心却非做不可之事。”

“是为君父泰山,抑或椿萱高堂?”

“就当是为我的心吧。”在江颢心中,父亲一生公忠体国,心之所系如与隆武帝同出一辙,为家、为国、为父、为君,本没有太多区别。然而黄树知道他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和徽啊,”他长长叹了口气,“尔果非公门中人。”

江颢赧然一笑,摇头不置可否。

“你胡说!江颢哥哥什么都做得!”周琛听出黄树话中的否定之意,伸长脖子为江颢抗辩。黄树冷笑一声,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脸颊,“真是时移世易,黄口小儿也敢冲我大喊大叫。要知道上一个没眼力见的,如今都躲到成都去了。”

江颢知道他说的是赵煜阳。去岁蒋远航病故,临终前举荐煜阳接任四川总督。此事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但在江永的据理力争下,林新梓终是批准了他的遗奏。“景桓兄离京时阿琛尚未抵达,二人无缘面晤,说来也是可惜,”江颢看向周琛,“阿瑛姐姐上月刚刚生了女儿,咱们阿琛也做舅舅了!等得了空暇,我们一道去成都看小侄女,好不好?”

周琛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江颢的脸上笑意更深。

“龙游入海,果然万事亨通,”黄树的话里满是艳羡,“有景桓镇守四川,则西南可定矣。”

反观自己,如鸟之在笼,羽翼皆胶,分毫动转不得(注8)。

而一句“西南可定”又包含多少隐义。饱经战乱的川蜀大地远未复元,云南定洲之乱初平,境内满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蒋远航主政西南,凡事以安靖隐忍为要旨。非大乱不动刀兵,也不许驻扎云南的董齐擅自用兵。董伯贤空有一袖兴国安邦策,却只能遥望拜将台而兴叹。如今赵煜阳接任四川总督,兄弟齐心、互为遮掩,早已把目光投向了云南各怀异心的土司与滇外木邦、八百大甸、麓川平缅、缅甸、车里、老挝六宣慰使司。“近来内外交患,朝廷无暇南顾,竟致东吁坐大,并吞诸司而窥我边防,”在与赵煜阳的通信中,董齐写道,“远略广地,重扬国威,正在今日我辈。”

“成森兄国之伟器,来日定能鲲鹏展翅、高举奋飞。”

“穷达有命,无可逆料,惟奉王事而已,”黄树摆手道,“只是有件私事,想请和徽帮忙参详。”

“兄长请说。”

“犬子黄复方满三岁,欲与赵家千金结一段良缘,不知和徽可愿居中执柯?”

“固所愿也,只是江颢年少言轻,恐难服众,何不请家父代为作伐(注9)?”

原因诸多,一则指腹割衫襟为亲之事为《大宣令》所禁,虽此令名存实亡,但若被内阁首辅触犯,仍难免贻人口实。二则黄氏雄踞东海,赵氏镇守四川,两姓缔约,结亲外更有结盟之意。不令江永与闻,既是为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也是为在事泄后保其从容脱身。三则……果盘撤下,店中的伙计将水陆珍羞、细巧菜蔬顺次端上酒席。黄树饮下一盅酒水,意味深长地说道,“一代人之事,还是一代人来做为好。”

“兄长既如此说,那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无梦徽州(二)

“贤哉,颜氏之子!既有多财,仲尼可为其宰矣(注10)。”

“不知范兄此言何意?”

范生神秘一笑,将白纸诗扇悠悠展开,“传闻这位江大公子生而明睿潜纯,五岁开蒙时敬拜至圣先师,老先生见奉供的黍米凹下一处,怒问其是否偷吃。江公子说,‘适才见有灰尘落入饭中,祭物不洁,不能进献宣王,但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亦不当随意丢弃。所以我便把黍米中脏污的部分吃下,将干净的部分摆在夫子像前(注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