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26)
“但在下确有要事需见元辅,还请阿哥指条明路!”
“这位相公,不知寻家父有何贵干?”
方柏循声望去。晦暗的苍穹之下,有公子闲步而来。剑眉、星目、皓齿、朱唇,如狂醉的天公洒下笔端的金墨,烨然之容貌足可烛照两楹。然而他的风姿又是那样萧肃,如松下风,拂去华贵衣饰,显出一身剔透的清骨,如春月柳,俊美皮相之下,两目流转碧玉的光华。
也只有这般金相玉质之人,声音才会清亮得宛若钟磬。方柏如是想,霎时有风穿过檐廊,一切尘嚣都消隐了。
“江大公子!”方柏尚在怔愣,伙计已抢先上前,“您可好久都没来了!”
“到浙江赴了场乡试,昨日刚回南京,”江颢颔首笑道,“一年未见,阿哥更显精神了——家中和店里都好?”
“托公子鸿福,一切都好,”伙计在眼角牵出细密的笑纹,真如江颢所言般容光焕发,“黄公子已在雅间等候多时,小的领公子上去吧。”
“阿帆,你先随阿哥把礼物送上去,告诉成森兄我随后就到,”江颢打发走江帆,转头向方柏一揖道,“在下江颢,小字和徽。请教尊姓台甫”
“方柏,草字茂林。”
“原来是茂林兄,幸会幸会。适才听兄台提及家父,不知是有何事见告,可否令弟先行受教?”
突如其来的转机令方柏心情激荡,去岁今朝,千头万绪,一齐堵在他的舌尖,打了几番手势,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方柏羞红了脸,赶紧从怀中将状纸取出——被大理寺撕成的碎片还未来得及补缀,仓促拼凑后才发现这里缺了一角,那里少了一段。江颢随而观之,读出事件的大概。他的神情逐渐凝重,抢在众人围观之前打散了状纸,“楼上还有雅间吗?”他转身询问。
“最近来店里吃饭的人多,楼上已经满了。”
“茂林兄远道而来,合该由弟接风洗尘。然而江颢已有前约,只好委屈兄台在堂中就食,”江颢看向方柏,沉声道,“餐饭之费一应记在弟的账下,待饭后同归寒舍,我来为兄引见——在此之前,还请莫将此事告予他人。”
说罢拱手一揖,在众人的注目中收下状纸,从容登楼而去。
江颢快步行至房前,一声敲门未落,雅间骤然开敞。“江颢哥哥!”一个肉团飞扑到他的怀中,“你终于来了,琛儿等好久啦!”
小家伙力气不小,撞得江颢一连退了几步。江颢扶住他,伸出的手被扭动的身体挣脱,“要抱嘛!”
周琛是蓟辽督师周绪的独子,去年被送来南京时还不满十岁。弘光元年南北议和,双方放弃对当时三处相对独立的藩地:河南、山东及朝鲜的实际统领。事随时移,如今贺氏割据已经覆灭,宣顺相争于襄阳,顺景相争于三川。而大宣苦心经营的关宁防线也因守将的背叛全部失守,周绪率大部军队退居登莱,只留零星兵卒潜入白山黑水的密林深处。他致书宣廷请求支援,而代价则是将幼子质于南都。江家父子待周琛宠溺非常,图维国策之外,更是对挚友大公为国的感激与小儿年幼离家的歉疚。好在周琛懵懂心宽,未曾将思情别绪略萦心上,摆脱颠沛之苦,又入绮罗之乡,年来吃喝玩乐,没怎么长高,却是胖了不少。江颢身长体瘦,抱着周琛摇晃进门时,“顽石坠玉树”五个大字立时跳入黄树脑海,他不禁哑然失笑,“多大了还要抱,也不怕外人笑话——还不快下来!”
周琛勾着江颢的脖子不理他,被黄树直接拽下来。面对小儿拳打脚踢,黄树先是忍让,看他一味胡搅蛮缠,逐渐失了耐心。江颢见黄树黑了脸,连忙拉过周琛,将果盘里的蜜橘塞到他的手中,“樊江运来的橘子,尝尝看?”
江颢来前周琛已吃过不少,但兄长递过来的总是更甜些。江颢安抚住小儿,又歉然看向黄树。黄树冷哼一声,拨转话题道,“刚刚你和那小獠子说什么呢,怎么这么长时间?”
“一些小事而已,兄长不必在意,”江颢顾左右而言他,“成森兄年来整理漕务,不知可还顺利?”
黄树此生最大的梦想,便是率领舟师驰骋江海,所当者破,所击者服,让水匪海盗倭寇西夷全都望风而降。然而朝廷让他出任巡漕御史,维护的是河道,监管的是钱粮,使人非尽所长不说,还把一层又一层的上官压在他的头上:欲剿啸聚水泊之强盗,苦无兵卒,公府行文只命他少生是非;江上夹带私盐、重货的多是官船,用一索十,侵夺民力,却因背靠大树,完全肆无忌惮。至于进行“漕耗归公”,即裁减、规范随漕粮加征的漕耗银米,将其固定用于漕粮兑交、挽运及州县办漕经费的改革(注3),虽然竭力整顿、民力稍苏,终究是积弊已深,难以尽返。“袁氏性贪,令其接手漕政改革,恐不久章程废弛,故弊复萌,”卸任回京后,黄树曾向江永不忿道,“譬如筑堤,本为抗洪防涝,一朝溃决,则水患倍之。今上非愚,怎会出此昏招?”
黄树提到的“袁氏”,乃隆武帝母舅、兴昌伯袁道成之子袁胜,本属引车卖浆者流,借表弟之势扶摇直上后,先为锦衣千户,未几升任指挥使,代天巡检河道——择清浊之流而参用之,君王的制衡之术一目了然,黄树明知故问,只是泄愤而已。
风热久而不愈,其人必虚。江永日日泡在苦涩的汤药里,面上不见沮色,“何妨废之?”
“什么?”
“考稽历朝税役之法,生民暴税之苦,首在积累莫返,”江永声音沙哑,“三代之贡、助、彻,止税田土而已。魏晋有户调之名,有田者出租赋,有户者出布帛,田之外复有户矣。唐初立租、庸、调之法,有田则有租,有户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纩布麻,户之外复有丁矣。杨炎变为两税,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虽租、庸、调之名浑然不见,其实并庸、调而入于租也。相沿至宋,未尝减庸、调于租内,而复敛丁身钱米。后世安之,谓两税,租也,丁身,庸、调也,岂知其为重出之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