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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25)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淮扬当北面之虏,成都当西南之夷,浙闽当海上之帆,将四地越过州府、直接归于朝廷治下,宽其钱粮之征,供其甲兵之费,再加以对垦荒、移民、贸易等方面的政策倾斜与更加灵活的人事任免,朝廷的进取姿态可见一斑。多年以来,大宣子民饱受匪虏鞭挞,太需要这样一则消息振奋精神。“今上洞观肆应,岂会令情志左右国策?”江永反驳道,“四军监之设,朝入奏而夕报可,然而引进西洋器具图书之请,至今留中不发。”

余寔和严展对望一眼,皆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又何尝不知过犹不及?”不需他人劝诫,江永先叹了口气,“府库虚矣,人心浮矣,夷教妄矣。向时高皇帝攘克夷狄、收复诸夏,取‘大成至圣文宣王’之名立国,正为崇儒道正学,复圣教王化。如今北虏南蛮已侵华夏,岂可再以异端邪说乱我江山?然而人心似铁,世道如炉,某只担心来不及!”

房中炭火烧得过旺,在每人的额上烤出一层薄汗。“咸嘉初年,四境尚算安靖,陇亩之民相安于下而不知其所由,但饫饱歌呼(注15),熙熙而乐;而后边警频催,内外交扰,至咸嘉末年,则天灾地坼,山崩川竭,朝野焦头而烂额,百姓重足而累息,”江永起身开窗,透过窗隙向外眺望,“及至弘光年间,朝纲益堕,而新学迭兴,与朝廷国学科举生员之所治者迥然异趣。盖天下士风,轻本体而重工夫,轻义理而重事功,明是非,重气节,尚名检。流派分野,又有浙中、江右、泰州之心学,衡阳赵仲远‘避虚归实,经世济民’之实学,吉安萧一苇‘格物致知,存理灭欲’之理学,桐城沈燕观之西学,‘以耶补儒,醒其锢习之迷(注16)’……有一派之经义,必有一派之主张,如今火始燃、泉始达(注17),充塞四野指日可期。纵有世宗在位、涉川在朝,翦抑讲学、毁禁书院,亦无法稍撄其锋。”

“悬崖转石,波波相续而峰峰不断(注18),惜乎吾辈老矣,”江永的眸色愈发幽深,“试问来日之域中,又是谁家之天下?”

墨蓝的天幕沉沉如冰原,洒着几星明灭的寒芒。风卷动历史的车轮,急急驶过羸弱的积雪,狰狞的枯枝,沉默的房舍,疲惫的灯火……街上的百姓裹紧衣袍,侧身艰难地行走着。灯笼摇摇晃晃,在他们身后一盏接一盏地灭了。

无梦徽州(一)

方柏来到留都时,中秋之欢犹存,秋闱之榜未发。他站在贡院附近最堂皇的鹤鸣酒楼的门边,看学子塞满客堂,三五成群地围着酒馔噪聒:刚刚结束的乡试是百说不厌的话题,有人将逐篇默出的试文交予同伴传阅,从他们的推许与批判中卜算自己的功名;有人说起考场的奇人轶事,最常衔于舌尖的是那名足足八十四岁的老贡生。他参加过二十四次乡试,最终惨死在蚊蝇萦绕、暑气熏蒸的考棚。被绳索吊出明远楼的高墙之外时,他的嘴巴犹然大张,那句临终大喊出的“其臭——可知也!”不知骂的是号舍还是自己(注1)。谈厌了秋闱的,说起南都盛景,栖霞漫山红叶,瞻园堂阔宇深,秦淮河波如绮,白鹭洲水涟涟……又有人接了句“秀色可餐,岂风景哉”,把话题引向艳绝天下的南曲名姬、上厅行首,“凤影鸾音画烛前,红衫紫带使人怜。兰香宜出风尘表,绛树还来歌舞筵(注2)”……方柏的心头压着沉甸甸的事情,胃肠却与行囊一样空空如也。见眼前的同龄人被服绮绣,而自己敝衣沾尘,站在酒楼门前颇煞风景,不由心生羞惭,又听他们往来皆是一口流利官话,而自己初来乍到,话语中还带着浓重的乡音,则更是面红耳赤。店中的伙计迎上前去,躬身笑道,“这位客官,进店吃些什么吧?”

“我不是来吃饭的,”他努力说着不伦不类地官话,腹中传来的辘辘肠鸣令他愈发局促不安,“我想向您打听件事。”

“客官您说。”

方柏示意伙计附耳过去,“我有重大冤情要诉,不知该去寻谁?”

伙计见他问得郑重,也随之敛起笑容,“既然是冤情,当然该去官府啊。”

何尝没去过官府?方柏一下渡船便直奔太平门外的大理寺,门房见他高眉深目、面色黝黑,不似中原之人,更何况既无路引又无功名,显是偷跑至此,不等他开口就已唤人驱逐。他被推搡到街上,衣袖被扯开一道长口不说,陈情的状纸也被撕成几片。一忆及此,方柏捂住酸痛的胳臂,黯然摇了摇头。

“客官既不愿去官府,那小的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人命至贵,公道关天,何况还牵扯着百万生民。既然官府不愿受理,那他便直接找上权门。方柏在松鹤楼外观察良久,正是为说动一公卿子弟,由他牵线,将冤案的真相上达天听。他的脑海中百转千回,却无一语可以道人,见伙计侧身迎向他人,连忙拉住对方,脱口而出道,“我想找江元辅!您知道他住哪里吗?”

偌大南京城,他所知道的高官也只有江永了。

“什么?你要找……”伙计被吓了一大跳,忙把方柏拉到门外空地处,小声警告道,“江元辅也是你敢去见的?不要命了?”

“为何这样说?”

“这……总之,若不想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是不去的好!”

如此讳莫如深,令方柏更加不解,“元辅若不想见,把人请出去便好,何须棍棒相加,给别人留下话柄?”

“小的哪里知道?这位公子,您可别再为难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