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29)
“公府不交娼门,每只逢场作戏耳。江和徽为薛素尽心如此,真是一个痴人。”
也许并非“痴且近愚” ,而是颗不为尘俗蒙蔽的赤子之心。方柏的心头泛起复杂的情愫:有敬仰,有钦慕,有欣赏,有怜惜……他抬头看向二楼,像是在隔空端详着一枚太过圣洁而易碎的瓷瓶。
“今日我可是大饱眼福。”画卷之上,滔滔江水,袅袅霜岚。数点茅舍,掩映于云山烟树,几叶扁舟,出没于浩渺波涛。虽只竖画三寸,却如见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似体百里之迥。黄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移开,向江颢感叹道。
“说来也是桩奇遇,”江颢一面将两幅山水长卷妥善收入画匣,一面将名作的流传娓娓道来,“元朝末年,大痴道人隐居富春,终日观山阅水,历时七年写成此卷。虽言‘虑有巧取豪夺者,故先书师弟无用之本号以明归属’,然其时国乱岁凶,四方扰攘,《富春山居图》仍如飞鸿冥冥,难觅其踪。直至圣朝成化年间,此卷由石田老人重金购得,其后屡逢变故,几经辗转,收于华亭董其昌之手。行暮之年,其昌将长卷转让好友吴氏,吴氏又传其子,及子临终,命焚画为己殉葬。从侄吴藻恰在当场,见老人目稍他顾,即刻将名作从火中取出,然已烧焦前段四尺有余。”
“吴章成与薛素向善,将长卷赠予佳人,本欲作量珠之聘,终只为缠头之资。薛素驾返道山,又将此画托之于弟。弟遂将残卷裁成两副,重新装裱,以掩其火灼之劫,” 江颢将装有短幅《无用师卷》与短幅《剩山图卷》的紫檀百宝嵌花鸟画匣分别交予黄树和江帆,“区区薄礼,还请两位兄台笑纳。”
黄树连声道谢,当即欢天喜地地收下。见此情形,江帆也不得不接过画匣,受宠若惊道,“少爷,这太贵重了……”
“人生幸得一知己,则万两黄金无足重哉,”江颢肃然道,“余一年别居乡里,堂上双亲,多仰阿帆勤加关照。如此厚情重恩,又岂是一副书画能够报答的?”
江帆明白话中所指之事,神色变得从容,“人参不过温补之物,延年益寿、包治百病之效,全由参商炒作及官绅吹捧而来。辽东马市关闭以来,江南参量骤减,价格更是虚高,”他将画匣小心放回茶几,往江颢面前推了一寸,“好在江帆与几位山东行商交好,他们从晋商手中购得长白山参,低价转卖于我——不过数两纹银,不值少爷以此画作偿。过几日丁尚书大寿,少爷何不携此物往歙县为贺?”
嘉靖以来,江南温补医派大盛。他们强调“人以脾胃为本”,宣扬人参大补元气、复脉固脱之功效。江南士绅趋之若鹜,几乎奉人参为“圣药”,不仅将价格哄抬到与白银等值,还开始对“千年人形”的山参盲目崇拜,以为其中蕴含精怪,食之能够长生不老。万历之后,大宣与萨族交恶。辽东马市关闭,长白参不再运往中原。把持参行的苏浙参商趁机囤积居奇,纵将其炒出天价,犹是有市无价、供不应求。而景君为垄断参貂资源,下旨封禁长白山,只派遣内务府包衣旗人与投充的汉族买办人前往采掘。争做景皇陛下走狗的晋商唯恐落于人后,不仅克服千难万险,采足额定山参奉予内廷享用,还欣然领受敕命,将富余部分携往各处关榷代为售卖(注15)。病中的江永气血两亏,江帆为他添购的,正是这一批山参。
“不久前你不是送给我一只成化彩鸡缸杯?我正要将它敬送丁老。”
黄树听闻,睁大了眼睛,“成窑彩瓷,那可是千金难得的奇珍。江帆,你是如何得到的?”
“一些小官行贿不成,把鸡缸杯蚀在当铺而已。”江帆呵呵一笑,不愿多言。黄树知道些以当铺、古董店为媒介的雅贿手段:行贿之人将传家之宝低价抵押,暗中通知对方以相近的价格赎回。未料所托之人在最后一刻食言而肥,不仅拒绝他的请求,还让珍品在铺里绝了当。黄树看向江帆,这位被江永收养、悉心栽培的少年,早已不可跟当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乞儿同日而语。传言他在锦衣卫做过行事校尉,言人人殊,本人从未承认。十六岁那年,他与华安之女华悦成亲,沈蔚以一间商铺赠贺。这间名为“兴源当”的典当铺在江帆的经营下生意蒸蒸日上,恤人疾苦、广结善缘的好名声黄树早已听闻,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好手段今日有幸得见。上个月他在兴源当隔壁又开了家古董店,把绝当的名人字画一应展出,黄树还去捧过场。现在看来,这位江家义子的胸怀,更远在青蚨阿堵之物外。
正大快朵颐间,雅间的房门被再次叩响。江帆起身开门,待看清来人,不由扬眉笑道,“丹儿姑娘,你们也在这里?”
六年的时间,昔日在街头流浪的小叫花也脱胎换骨,一跃而成为大宣平阳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丹儿姑娘身着青衣小帽,虽是男子仆役打扮,却掩不住她的姣好面容与玲珑身段。她向江帆狡黠地眨了眨眼,“你们不知我们在这里,我们可早就看到你们了。”
江颢也上前拱手见礼,“丹儿姑娘万福。尊家小姐近来可好?”
“我家小姐生于世宦书香大家,知书识礼,冰霜其操。言行动止,岂是公子得问的?”丹儿故意与他为难,“江大公子有意怜香惜玉,合该去寻那旧院名姝,何故又对我家小姐用心?”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一会学生非得拦下公主殿下的鸾轿,递呈子为自己鸣冤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