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30)
“呸,油嘴滑舌,”丹儿笑着啐了江颢一口,“闲话休提。今日我们主仆出门匆忙,所带银钱不足偿付餐费,还请江大公子接济则个。”
“这有何难,”这位南朝禁脔(注16)摘下乌骨泥金扇下的双鱼玛瑙扇坠,“将此物抵押店家,尽兴享用便是。来日伙计登门收账,自有识得此物的家仆将之赎回。”
“多谢,”丹儿接过扇坠,正将离开,忽又回头道,“对了,江公子离京一载有余,据说闭门苦读,清减得十分厉害,”她咬重了“闭门苦读”四个字,话里话外还在刺他,“若是良知未泯,还请公子打我们雅间的门前一过,以宽小姐那自作多情的悬念之心!”
“啊,唯恐蓬头垢面,唐突了贵人,”江颢突然扭捏起来,他环顾房中,没有寻到铜镜,忙又拉过江帆问道,“阿帆,我收拾得可还整齐?”
“少爷风姿特秀,貌比潘安——”
“分明是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丹儿没好气地截过话头,发觉自己无意间说了《西厢》中的曲词,面色一红,快步离去了。
无梦徽州(三)
“方柏的状纸我已收下。明日见到严阁老,会与他详加甄辨,”当晚,江永将长子唤至书房,“此事牵涉甚巨,方相公只身在京,为免遭他人暗害,你且请他在府上小住几日。待真相水落石出,再送他离去不迟。”
江颢闻言颔首。近乎一年未见,父亲的额间又牵出几条皱纹,两鬓又增添几许白发,唯有双眸跃动着智慧的光芒,依旧灼灼如炬。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注17)。江颢上前将灯芯拨亮,想与父亲离得更近些,“若是状纸所言为真,则广西频岁报旱不实,当地官员欺上害下、贪墨监粮赈粟七年有余。御史陈重巡按途中暴毙身亡,非因突感风疾、一命呜呼,而是百官为免贪贿之行败露,于驿站痛下杀手。见微知着,这广西的水,恐怕很深啊。”
“官绅之于朝廷,譬如枝叶之于树木,纵有引蠹集豸枯槁摇落之患,终究归于尘泥,不致伤及百姓根本——不必担心,此事朝廷自有区处,”江永抬头细瞧,他的长子比记忆中的又长高、清减了些许,气宇轩昂,丰神俊朗,却怎么看怎么还像是一个孩子,“近来歙县情势复杂,沈迈邀你参加寿宴,应有丁老本人的意思在。你要多听、多看、处处留心、时时在意,莫因一时兴起便妄下断论。至于同行之人,沈氏兄弟之外,若江帆得空,便叫他随行一趟,遇事也好有所照应 。其余人我不多过问,言行举止,吾儿心中自有分寸。”
“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被说中心事的江颢面上一红,“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注18)”
“小子敢尔,乱引圣人之言,”江永嗔笑道,“倒还没问你乡试如何?”
“题目大多中规中矩,只两道截搭需费些心思,”江颢谦逊道,“文章有此前准备到的,也有现场草就的,做不到气韵酣畅,勉强算是文理通顺。”
“只要避讳、抬格处不出差错,中举应该不成问题。然而功名之外,我更希望你从经书中有所领悟。”
“父亲不责儿以莽撞,儿方敢坦荡直言,”江颢向父亲的杯中添上茶水,见他喝下,方才继续说道,“当今世上,学问与功名两不相干。有人才高德劭,有赈济苍生之能,然而困踬场屋,只埋没敝纸渝墨之中。有人腹内草莽,抱兔园寒陋十数册故书,竟崛起于寒屋之下,取富贵而有余。朝廷非不知八股已朽,但为牢笼志士、驱策英才,不得不勉强使耳。然则如今世事易变,人心惶惶,单凭穷观坟典,岂能挽狂澜于万一?咸嘉以降,天下局势大变,依小子浅见,这天下的学问亦当一大变!”
“你是指陆王心学?”
“非也!当是一门发瞽披聋、洗天刷地的新学问!”
江永坐正身体,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便从父亲提到的陆王心学说起。我朝正德年间,姚江王阳明一见朝堂官员昏庸、士风堕落,一见民间诈伪并起、锱铢共竞,遂立说于‘知行合一’与‘致良知’之论。茍寻其本义,则破朱学末流之迷,启纲常尊卑之寐,发恻隐明德之仁,励躬行实践之勇,其功昭然而不可掩也。阳明之后,王学分出多门,凭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王心斋发扬先师‘圣人为人人可到’之说,谓‘百姓日用即道’,无论衙门书手,街上卖钱、卖酒、脚子之徒,皆引接为之讲学。其学置己身于家国之前,人欲于天理之上,言虽简明粗疏,浅近乎禅,然而闻教者多,流传犹广。泰州之后,门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心隐以聚徒讲学速祸,然其以友朋之名齐一尊卑,以利欲之说鼓动人心,譬如星火燎原,无远弗届。李卓吾集其大成,糟粕义理,粪土道学,反朱子正谊明道之论,谓天下尽市道之交,谋利正谊之因,计功明道之果也。至于先贤之道、是非之争,如岁时然,昼夜更迭,不相一也,岂可以孔夫子之定本行赏罚哉!其言虽狂悖乖谬、非圣无法,然而个中识洞幽显,大有启发之处。惜乎世俗不容童心,空门难寻净地,竟难免系狱坐死。”
“君子身死而道不隐,徐渭、三袁接踵于后,讥讪摹拟涂泽之风,标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舍其宏而见乎微,舍其尊而见乎卑,描情绘欲以反理教,谈名论利以诟道德。文人才士始知疏沦心灵,搜剔慧性,书己之文字,发己之心声,其功至伟焉。近世民风因之而勃兴,亦因之而沦丧。诗词歌赋,孤峭近乎僻,话本小说,放纵近乎淫。王学末流但只谈性天、撰语录,不见一言有益于百姓,一务有济于宗社。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孔孟不济,便逃禅自悦。士风之虚浮、狂纵、卑俗、空疏,其本皆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