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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33)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筵席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完全散去。江颢被丁老请去花厅谈事,林萱久等不见其出,索性将他撇下,领着江帆在县中游逛。

空中飘着几缕秋雨,将将打湿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窄巷两边的白墙黑瓦被烟雨洇开,在天地这张皓白的画纸上迤逦蜿蜒,“江帆,你与徽州人打过交道吗?”

江帆牵着一头毛驴,亦步亦趋地跟在公主殿下身后,“徽州地狭人稠,贩负就食他郡者十之八(河蟹)九。生意场上,在下见过不少徽州人。”

“那你见过徽州的女人吗?”

“虽说男女之防,古来有之。然而徽女守内之谨、节烈之多,于在下见闻当中,确为各地之首,”江帆实言相告,“他们徽商多娶乡邻之女为妻,在店中学徒期满,主家给假三月回乡完婚,而后出外经商,往往数年不归,故而当地有句俗语,‘一世夫妻三年半’。”

“商人重利轻别离,偏劳妇人躬操井臼、抚幼事姑。在外但有不测,则其遗孀不是自经殉夫,便是至死守节,以清孤枯索之微生,换冰冷空幻之虚名。所谓称节颂烈、旌表建坊,不过是男子视女人为私产,将其圈养役使的手段罢了。”

“怪道少爷尝言,《徽州府志》中九卷人物志,半数烈女传,篇篇折骨沾泪写就。读来不觉悲怜忧愤而道自古应然者,其人必无心肝。”

林萱眼睛一亮,“和徽真有此言?”

“千真万确。昨日少爷还特意吩咐小的避开西门,绕远路从南面入城,正是不想让殿下看见西郊成群的贞节牌坊,以及那座颇为知名的‘墙里门’。”

“门设墙内,如何用之出入?”林萱垂首思考片刻,“想来是新妇居孀,族人惧其再醮,故于门外建四面高墙,令其隔绝于世耳。”

“殿下聪慧,所料分毫不差。”

江颢心地柔软,于苦难屈枉无所不怜,能在芸芸众生中得其偏爱,林萱的心情曾有一瞬雀跃。然而斑驳的墙壁渐次退到她的身后,又在她的前方出现,相似的风景一再绵延,不知是要引她走出巷道,还是要阻挡她的步伐。林萱想,自己生在帝王家,得父母怜惜、万民供养,无上荣幸之外,更生德不配位之羞惭。世间多少女子,目光永远越不过层层迭落的马头墙。她们一生困于墙后,以精致的木雕为牢笼,以幽暗的深宅为活棺,冻如寒蝇,饿如饿鸢,悄然而生,又寂然而死,在世间平白走上一遭,却无一刻真正为自己活过。林萱的目光与天色一道沉暗下去,脚步也变得犹疑,“真的能走出这条窄巷吗?”她喃喃道。

然而她终究还是来到了河边。水上画舫相属,数百盏明角朱须灯连缀辉映,在河面拓下侑觞之妓娉婷的身影。几只歌船在画舫前方打桨徐行,船头的雏姬短发垂肩,在弦索的伴奏下懵懂地唱着淫词艳曲。空灵的歌声与舫中的噱笑溶在潇潇的秋雨中,冰寒得有些刺骨了。

“下午我与丁尚书花厅一叙,出府遇见许知县的管家,又在许府待到此时,”汪府书房,江颢与汪士毅对坐深谈,“丁尚书乡之贤达,桑梓故旧,悬悬不忘于心,九州万方,则靡靡姑忘于后也。持论看似公允,实则春秋其言,旁人无可尽信。许知县临民之官,胥吏典史挟制于下,抚按三司束湿于上,既无刚断之心,亦无展布之力。当此多事之秋,更求贵人救解。他将徽州之事对侄儿和盘托出,虽无半句隐瞒,然而久居笼中,终归见识不深。”

汪士毅是歙县衿绅,毕生致力于学,不出仕,不从商,只在宗学教书糊口。除此以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东林遗孤。

他的父亲汪尔逊与江永的父亲江潮同死阉祸。咸嘉帝即位后,东林遗孤们纷纷诣阙讼冤,其中便有汪士毅与江永二人。共同的丧父之痛与济世之志成为维系少年们情感的结实纽带,三十余年人世翻覆,他们的友谊历久弥坚。正因如此,此次歙县之行,江永才会让江颢和林萱借宿在士毅家中。而江颢拜会过丁尚书和许县令,也愿意向他袒露心声。

一句“桑梓故旧,悬悬不忘于心,九州万方,则靡靡姑忘于后也” ,看似在谈论丁尚书,其实也在奉劝他莫要重蹈其辙。汪士毅不由慨叹道,“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见识,恒之教导有方。”

“忝列门墙而已,世伯谬赞,”江颢有些羞赧,“皇上下旨追征江南历年欠赋、清查各地府库亏空,正为筹措粮饷以资北伐。徽州乃财富之薮,文教之乡,不仅朝廷视之为政策推行之大关目,江南百姓亦翘首观其成效。前徽州知府关平因罢软去职。现知府朱瀚久在行伍,性情刚严,视事偶有操切之处,料也非出其本意。不瞒世伯,对于黟县八月之事,内宫已多有微词。君上将朱瀚降秩三级留任,非仅为小惩大诫、以观后效,盖其不满者另有他人……”

徽州各县皆有欠赋,个别村落,完税率竟不及十分之二三。时值八月,小麦收获,朱瀚特派协查官员至各县催征。一府六县,黟县方圆最狭,然而民情激愤,其县反抗最烈。两次骚动之后,黟县县令签发拘捕带头闹事之人的火票。谁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衙役刚到那人家门口,就与冲上来的乡民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混战之际,首犯之妻一时情急自尽,更令局势滑向失控的深渊。其后衙役被逐出乡村,当地追征中止,因为闹出了人命,知县与知府蒿席待罪,皆被降秩留任。然而汪士毅明白,此事远非一纸诏书可以了结——孤臣孽子,其心也忠,劣绅刁民,岂可容予?这场风波宛若扎在皇帝心头的一根刺,来日徽州的一切际遇,都将从那道伤口中来,“贤侄此番前来,想必是充当乃父之耳目,访察徽州之现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