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34)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世伯乃家父至交,侄儿敢不如实相告,”江颢没有反驳,“朱知府拊循失度,见乘于不逞之徒,又剿抚不利,乱徽州之民心。朝廷有意遣御史来皖,会同知府办理清查事宜。然则一虑官吏颉颃,二虑士绅不满,三虑民间滋扰,至今举棋不定。侄儿此来歙县,为丁老贺寿之外,确有相机访察、以资备问之务。”

“如此说来,贤侄应已对徽州深有了解。”

“不敢,只观得几许皮毛而已,”江颢坦言相告,“江南亏空由来已久,非因百姓贫甚,无力措办,实乃官宦侵贪,吏役蛀蚀,大户抗玩,以花分诡寄、易册改名为计,伤我大宣之国基:府县长官为民之父母,然则贪墨挪移,伪造流水,以新缴赋税弥补旧有亏空。若遇天灾缓征,则隐匿仁政,纳民赋于私囊,纵有继任盘查,不过输钱以求遮掩耳。”

“吏役辅正印以治县事,虽为佐杂微员,然出自乡里,父子相继,兄弟相传,于钱粮隐秘之事最熟,而与绅豪利益之交最深。乡民投柜之时,以包揽盘剥,私改印票、偷盗封柜诸法,据部分税赋于己有;荒年减征之际,以侵吞完缴银钱、勒索灾民买荒之策,坏朝廷之善政,侵百姓之德泽——此皆所谋之小利。更有一干胥吏,与士绅豪强相勾结,操纵土地交易,篡改官府籍册,令贫家无立锥尖之地,而有积欠之粮,富户有连阡陌之田,却无完税之责。余尝闻之,府县官衙每以公务之名借贷于官绅,钱不入公府,不还原主,不足捐赋,却可免税吏叫嚣隳突之扰。何以致之?曰诡寄,曰栽粮,曰埋没,曰团局造册也。”

“寄庄田于乡官、举监、生员、吏承之家,求钱粮杂役之优免,谓之‘诡寄’。分应缴钱粮为细数,洒派于他门别户,谓之‘栽粮’。借书吏之手,欺隐田粮、脱漏版籍,谓之‘埋没’,移丘换段,挪移等则,以高作下,减瞒粮额,谓之‘团局造册’。此皆官吏作其弊,豪绅仗其势,所以伤民生而侵国用也。然而江南户名诡立,田主屡变,若要丁赋编审及土地清查,实戛戛乎其难哉。临之以威以严,则恐激变良民,摇乱地方,抚之以柔以惠,又惧奸诡乘隙,侵牟国帑,而百姓惑朝廷之反复,不能安心甽垄。古人云,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其信然乎!”

种种认识,有从浩瀚的坟典时文中学得,有从徽州的旧友新朋处了解,如果再往前数,则还有一部分来自同父亲、叔父饭后闲谈时的领悟、随堂兄江颂打理乡下田宅时的见闻,虽然所涉非徽州一处,然而江南风俗民情,相差大体不远。

汪士毅赞许地点点头,试探道,“那贤侄以为,这御史朝廷是当派不当派?”

“侄儿才疏识浅,不敢妄谈——世伯以为如何?”

晚辈狡卸其言,长辈却不便故技重施。士毅笑叹一声,从桌上取出两张花笺,挥毫泼墨,分别写了“靖”和“乱”,“徽州如棋盘,百姓如棋子,诸方角弈,皆从‘靖’、‘乱’二字中来。”

“恳请世伯不吝赐教。”

“便从知府朱瀚说起,此人蹈民怨士疑之生地,临口舌锄耰之诛伐,朝思追补亏空之策,暮虑催纳欠赋之法,诚视事也难而为政亦苦哉。然则于剿抚两端无甚定见,不遣于禁宫内阁,则惑于心腹耳目,”士毅思忖片刻,评断道,“只一枚用作冲挡的官子罢了。”

“‘不遣于禁宫内阁,则惑于心腹耳目’……”江颢反复咀嚼士毅的话,“依世伯所言,则掌握棋局成败的,便是六部九卿官家子,市井陇亩桑里人了。”

“士绅无疑是希望地方安靖的,”士毅将手指敲在“靖”字花笺上,“族长乡贤,岂不以宗社清宁为重?若令纷争不休、祸乱滋蔓,不唯自己名声有损,家业族产亦有风侵雨蚀之忧。何况徽州民情殊异,缙绅既为谈仁守礼之辈。亦是敛财谋利之徒,诸多生意往来,皆仰公门庇护,故而未至万不得已,绝不会同上官反目决裂——然而无论何等人家,总有些不便外人插手的难言之隐——‘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么,至清至察,不免鱼乱众乖。圣上既有生民、养民、富民之心,总归还是要俯鉴民隐、曲顾大局……”

“难言之隐”说来含糊,事实上不过是士绅私下里逃税、隐田、欠赋、勾连的伎俩。很多早已成为陋规恶俗,却是经不起官府核查的。江颢不以为然,“既要朝廷俯察民情,士绅也应当体恤时艰。如今王业偏安,强敌环伺,缙绅非但无毁家纾难之心,反而侵蚀国帑,鼓煽民愤,欲借以要挟抵赖。却不怕有喜事之人乘隙滋事,叫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事非经过不知难,颢哥儿,你还是太年轻。”

江颢也为刚刚自己的“愤世嫉俗”感到失悔,他低头啜了口茶,听世伯继续指教。

“至于府县书吏,虽世居邻里,代掌县务,然则论其本心,却是希望乱上一遭的,”士毅的手指从“靖”字移向“乱”字,“其一,胥吏家贫位卑,便有几亩薄田、数间瓦舍,也非催征之重。何况工食薪俸、头钱牙钱,不由官府所出,便仗官府乃得。衣食之源,岂可背弃?来日朱瀚一声令下,定然任其驱驰。其二,册分黄白二册,账分公私两账,欲知地方真相,无法查之府衙,只能问之书吏。朝廷若决心彻查亏空,则清丈土地、整理户籍、编审赋税,皆需依仗彼辈。有此篡改账册、勒索士绅之良机,书吏怎不欢欣鼓舞?何况如今官绅抵牾,无暇他顾,书吏两相离间,便可浑水摸鱼,脱卸侵贪之责——一静不如一乱,则乱之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