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35)
“竟无一人秉公执事,恤黎元邦国之多难?”
“便有一人抱持公心,又能如何?”士毅反驳道,“纵有吏背其同寅,有人叛其同宗,定无衙署推其功禄,宗族让其修名。世之熙攘,为利来往,言仁义道德者多,而行仁义道德之事者,鲜矣!”
“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则兴公利而释公害者谁人?”江颢心念电转,“不知内廷意下如何?”
“当今天子励精图治,一意北伐中原,自是希望后方安靖,”士毅将“靖”字置于“乱”字上方,“然而严肃雄猜,亦不许下民借故生风。诚如贤侄所言,黟县民变,已令圣上动怒。万目睽睽之下,岂会吞声妥协——定然还是要略施惩戒,以儆效尤的。”
士毅看了陷入沉思的江颢一眼,兀自将两张花笺调换位置,“至于你的父亲,却是盼‘乱’胜于盼‘靖’。”
江颢大感意外,“为何?”
“朱瀚三十年横戈纵马,立下卓着军功,然因不能持廉,官职屡降,如今位居知府,已是天子曲意保全了,”汪士毅分析道,“朱瀚素为清流不喜,弘光朝贿结薛、冯,频与东林为难,今上继位后恕其劝进之过,由是感激,又投于江不疑门下。恒之乃东林执牛耳者,虽不至盼其身败名裂,却也不想他倚势嚣张。若能乱徽州一隅而削政敌之势,想来恒之是乐见其成的。”
“何况自万历行纲盐之法,招商认窝,领引办课,释收买运销之权于商,售部引盐课以充国帑。然而天、咸年间加征三饷,浮课日增,商资益蹙,兼有盐官巧立名目、私取规费,致使盐价腾踊,销路壅滞,私盐充斥,国与民交受其困。令叔易之在浙江废引裁商,于场区适中地点设局收税,凡照章纳课之百姓,不论是否名列纲册,皆可领票运销。此法革垄断中饱之弊,行之数年,颇见成效(注32)。恒之有意将其推行全国,又虑江南士绅从中作梗,故也愿以清查亏空之事一试深浅。”
士绅不甘俯首承命,便借此风波灭其威风,伐其傲气,来日改革盐法,便如顺水行舟。“至于北伐之事,”汪士毅犹豫片刻,还是对江颢实言相告,“以圣上之英武,定会御驾亲征。然则天子自将,鼓舞士气之外,更有收揽兵权之谋……”
看江颢逐渐皱起眉间,士毅将声音压得更低,“京中及江北各营兵马,多是曾随恒之剿寇御虏的百战之师。皇上领其出征,不论成否败否,来日班师回朝,还会将兵权交还恒之吗?”
江颢霍地站起身,等意识到失礼时已经晚了。他不喜欢听别人剖析自己的父亲,仿佛那是座巍峨不可逼视的高山,却被人搬下几块岩石,自以为是地点评起来,“世伯深谋远虑,江颢代家父先行谢过,”他拱手施礼,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平和,“然而名实常不合符,棋局年来未安,鹬蚌相争,犹使渔翁得利,智者千虑,难免一着之失。《书》云,‘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万般筹策,何如顺乎民心?民心所向,自是胜方所在!”
“固知雏凤清唳,扰于燕雀,玉树生辉,摧于恶风,然吾爱其赤子之心,”在写给好友的书信中,江永坦言对长子的喜爱,“世事如炉,当炼得出金刚手段,亦容得下菩萨心肠。”
面前这位眉清目朗的公子,像极了当年那个为父亲将头磕破,让手沾血的少年。士毅一时百感交集,他将两张花笺迭起,用灯烛将之引燃,“民心吗,”深色的灰烬在二人之间飞舞,盘旋,跌落,被风吹散,“又有多少人在乎呢?”
歌声高处(一)
虽是进士出身,几十年擐甲蹈刃已颠倒其文质之宜。朱瀚坐在徽州府签押房中,花白的络腮胡围着张黝黑的圆脸,层迭的眼皮下瞳光暴射,如两把正要刮去一切虚伪与矫饰的钢刀,“某近日听到些风声,”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你们中有人鼓动停课罢市、抗粮拒捐,甚至要纠集民团,与官府对抗到底,不知可有此事?”
离知府最近的老乡绅拔座而起,“此乃无稽之谈!我等仰荷天恩,未及涓埃之报,又岂敢徇私害公、坏国家之大法?”
“如此便好。清查亏空乃朝廷之要策,不可稍为动摇。行之若有不便,本官愿与诸公共商宜民救时之务,但若是尔等中有人乘机妄为、无故生非,”朱瀚的目光扫过座下诸人,“也休怪本官不念旧情,请朝廷重典了!”
“天生君父以养民,为民者岂敢悖逆父母之命,乱我惶惶旧章,”老乡绅应道,“只是各地风俗殊异,宸衷虽善,然此清查之令行于全国,如种橘于淮南淮北,似未尽惬舆情。以徽州一地而言,催缴之甚,急于星火,抄资掠财,如篦如梳。譬如牵牛以蹊人之田,而夺之牛。牵牛以蹊者,信有罪矣,而夺之牛,其罚无乃过乎(注1)?”
“朝廷命本官清理徽州积欠,限三年完成。本官今岁只追征隆武四年、五年应缴欠赋,何乃言过?”
“府尊容禀,”一名儒服方巾的青年起身作揖,“溯之旧唐天宝年间,玄宗西狩,逆贼陷都,一应军械粮饷,皆取之东南。此后藩镇割据、辽金犯边、蒙元内侵,唐宋国计咸仰于是。人视江淮为腴土,曾不知江浙税粮甲天下,东南之民力殚焉,垂及千年而未得稍纾。及至圣朝,太(河蟹)祖高皇帝愤吴中百姓附贼,为张士诚持城不降,乃取诸豪族租簿俾有司加税。故而苏、松、嘉、湖租赋极重,浙直余府亦随而加焉。累朝三百年来,头绪转多,如王府粮、练兵银之类,但有增加,并无宽减(注2)。南迁之后,京城内官监、供用库、光禄寺衙门之白粮,各级官吏并公侯驸马之禄米,修城、造炮、募兵、置械之军费,专仰给于江南。春旱秋霖、西寇东虏,涂泥之土出产日黜,而输纳倍之。廿年以来,乡中富者贫,贫者亡,非有意拖欠,实是民穷财尽、不能堪命,伏祈府尊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