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128)
他哑着声音开口:“你回来了……稚陵。”嗓音低沉滞涩,却又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尽欢喜,像是只要声量高一些,便要惊破这场令他恍然不已的梦。
即墨浔年少时,心中有一道月光。
她博闻强识,聪慧善良,心思细腻,观察入微。
她陪着他在荆楚江东奋力退敌,建立自己的声名功业;她陪他北上逼宫政变,走过了杀兄囚父夺权的血淋淋的日日夜夜。
她陪着他度过了初登大位众人对他口诛笔伐的煎熬;她陪着他稳定朝堂动荡的时局,整顿一团乱麻的禁宫。
她陪着他在千军万马中厮杀出一条血路,也陪着他在无数个昼夜灯昏里面对着棘手的国事。
她陪着他面对众臣反对南征的浩大声势,坚定支持他的每一个决策。
最后,她为他留下一个孩子,撒手人寰,长辞人世。
忘川河畔,奈何桥头,她却只是摇头,拒受他为她续的命,不曾有半分眷恋地喝下孟婆汤,毫未犹豫投进轮回,与他死生长绝。
让他在人间,从此孤独一身,一十六年,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怀惘。
一别生死茫茫,碧落黄泉不见,十六年里,无数个午夜梦回,他蓦然惊醒,眼前是漆黑冰冷的寂静世界,耳畔那些温柔的缱绻的声音,像潮落了,流逝了,不见了。
即墨浔扶住她后腰的那只手颤抖着,像不可置信一样。
是梦耶?非梦耶?
若是梦,……掌中质感真实,他明明——抓到她了。
漆黑的双眼中仿佛波光动摇,山倾水泄,眼尾猩红,他低声极温柔地重复一遍:“稚陵,是你么?你回来了……?”
旁人全看得呆了。
谁曾料想,陛下如此铁血无情的帝王,竟会流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那张一直冷峻淡漠的脸上,此时嘴角弯起,勾了个温柔的弧度,让人知道原来他也会笑,而且,一笑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把稚陵看得目眩神迷,恍恍惚惚,身后却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爹爹!”
那声音惊得她回神,记忆旋即停在刚刚太子殿下他仰头对她喊了一声“母后”。
直到此时,稚陵终于意识到她仍被这个男人稳稳托在他冰冷怀抱中——刚才若没有他及时接住,她便得摔进这涵影池里了。
她心头迟缓地剧烈跳动起来,震出胸腔一样,与此同时,她也终于反应过来什么,顿时惊大了双眸。
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
三十来岁……爹爹……
她惊得一声低呼:“陛下认错人了,我不是……”
随她话音出口,托在后腰上的手掌却益发固紧,眼前男人的目光幽了幽,似笑非笑的,打断她:“认错人?稚陵,你我夫妻多年,我怎会认错?”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望着他的时候,眼里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惶,只是诧异和陌生。
她的确像是从不认识他一样。
可若不认识,看见他时,又全然没有旁人对他的畏惧害怕。
转瞬,*他那温柔又欢喜的神情微微一变。
长公主立即在他身前,解围道:“阿浔,这位是薛姑娘,先前跟你提起的,薛俨薛相爷的女儿。”
薛俨的独生女儿……?
一些久违的记忆慢慢复苏,他想起来了,薛俨的确有个独生爱女,许多回上书告病还家,都是为了这个女儿……他蹙了蹙眉,理智终于占据了上风,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被他禁锢在怀抱里的姑娘。
她的目光清澈天真,是因为她的父亲乃位极人臣的丞相,才不卑不亢地面对他么?——而不是因为……她记得他?
难道他当真认错人了?只是长得太像了?
即墨浔缓缓闭了闭眼睛,那句“我不会认错人”,在喉咙间滚了一滚,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松开手,睁眼时,目光却格外冷峻,先前的温柔荡然无存,似在一瞬间,就又恢复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冷血君王。
看得稚陵心惊胆战,原来爹爹每日要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皇帝!
盯她的那一眼,冷冽如冰,叫她打了个寒颤。
她竟从他目光里读出一丝哀伤,十分不解,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身后却见是太子殿下,——聪慧如她,几乎很快便从这父子俩的反应里推断出,只怕是他们都将她认成了死去十几年的裴皇后了。
难道她……长得很像敬元皇后么?
一想起刚刚太子殿下唤的那一声“母后”,她又打了个寒颤,再退了几步,若不是长年做大家闺秀的素养,她早就落荒而逃逃之夭夭,何以要在元光帝那几乎洞穿人心的目光里,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后退。
太子殿下神色复杂地注视她,对她的口型依然是“母后”,眼底惶惑忧伤,仿佛碎裂出裂纹的冰面,稍微碰一碰,便会哗啦一片稀碎。
他像很不解为什么她不是他的母后。稚陵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怎么可能生出一个比她自己年岁都要大的男孩子啊。
稚陵这般想着,愈发觉得自己在这里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她逐渐后退时,倒还分了个神想着,她这会儿要是晕过去就好了,偏偏平时头晕眼花心悸的症状,这会儿竟一个都没有出现,叫她想装也装不出。
即墨浔的视线寸步不离地锁在她跟前,滋味犹如被无形枷锁给桎梏住了,他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什么,但稚陵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长公主见此处无声之中颇有剑拔弩张之势,连忙笑着打圆场说:“衡儿,煌儿和薛姑娘他们对园子不熟悉,恐怕错过许多景色,你陪同他们一道四处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