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鳏夫十六年(95)

作者: 倾颓流年 阅读记录

眉睫上沾的雪粒,恍若泪珠, 凝在睫羽间。

他冷沉声线响起,压过嘈杂哭声:“不准哭,都给朕闭嘴。”

哭声渐止, 跪在最前头的臧夏和泓绿两人,连忙给他让出路来。尽管如此,孩子的哭声却不会因此停下。

刚出生不到一刻时间的小孩子,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用力啼哭。

即墨浔的神情寂静, 缓缓坐在床沿,拉起了她的手。

是温热的。

她的鬓发凌乱, 丝丝缕缕沾满雪白的脸。他抬起手拂去。

他握住她的手,这时候倒笑了一笑, 轻声欢喜地唤她:“稚陵,稚陵,你看看我们的孩子。我们有孩子了。”

尽管她静静的,没有因他的话而睁眼。

他自顾自地唤她的名字,眉渐渐蹙起来,不可置信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和脖颈,纤长的颈项,他从前无数次吻过的地方,没有一点搏动。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盖住了他身上熏的龙涎香。他的眼角余光似乎扫到了满床的鲜血。

他竟不敢看了。

他是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爬出来的人,从前他的银枪长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他见过各色各样的血。他以为他早已不会怕了。

可只是余光一角,便让他别开眼去,再也不敢去看。

他的两手将她的手紧紧合在掌心,垂着眼睛,眼睫间盈满的雪化成的水珠,一颗一颗,跌在她的脸上,像泪痕,划过去,消失得不见踪影。

他的手微微发抖。

他仍然不放弃地唤她:“稚陵,稚陵,稚陵……”

嗓音沙哑低沉,像一线行将熄灭的烛光,秋风里卷地的枯叶,像野兽在夜里的哀叫,檐头瓦上覆的寒霜。

“睁眼,睁眼啊。”

“你睁眼看一看……。”

“稚陵,……”

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沉,屋里婴儿的高亢啼哭声,和殿外扑朔而来的风雪声交织着。

他突然不再唤她,沉默地注视她的容颜,半晌,淡淡笑了笑:“朕知道,你累了……,累得睡着了。所以不说话。朕等你睡醒……。”

她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容颜静谧,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嘴角还弯着一丝释然的弧度。

众人诧异着听眼前的玄衣青年说话,他们觉得,陛下疯了。

陛下说,娘娘她只是睡下了。

陛下说,娘娘诞育皇子有功于社稷,他要娶她为妻,立她为后;他要和一个死人成婚,而且,——今日就行礼。

消息锁死在了承明殿里,众人战战兢兢,将娘娘已死的事实,烂在心里。

他们只知,吴有禄吴总管郑重告诉他们:“娘娘睡下了,晚间行大婚之礼的时候,不准吵她。”

臧夏忍着汹涌的泪意,望着床帷间静静躺着的女子,再望向神情静谧柔和的玄衣帝王,一时恍然。

谕旨以极快的速度传到各部官员跟前。

除了承明殿里的人,所有人当真都以为,娘娘替陛下诞下了长子,陛下大喜,娘娘她母凭子贵,加上娘娘资历最老、陪他最久,所以陛下迫不及待立她为皇后。

甚至不顾她才刚刚生产,身子虚弱,也要行婚礼。

既是从急举办,宫中上下忙成一团,能简则简,好容易在傍晚吉时前布置完毕。

臧夏在承明殿里,替稚陵换上了凤冠霞帔,皇后的礼服。难得见娘娘她化这么浓丽的妆容,黛眉粉面,唇色嫣红,发髻上戴着九凤朝阳的黄金凤冠,十二支凤凰钗横插其间,明珠熠熠,光彩照人。

若她还能睁眼的话,一定更好看。

她望着望着,潸然泪下,低声说:“娘娘,咱们走吧。娘娘的念想,这会儿终于实现了。”

可娘娘已经不在了啊;她当然没办法自己走路。

臧夏跟泓绿两人扶她出了门后,便有辇轿候在门前。

翠盖华摇,车舆辘辘,前后有百余人。乐师奏起大乐,宫城里一片喜气洋洋。

臧夏跟着辇轿,停在涵元殿的门前。

满朝文武候在阶陛前,礼乐大作,远远只见,那玄氅赤袍的帝王抱着怀中的女子,在呼啸风雪间,慢慢登上长阶,拜了天地。

满朝文武多在心中喟叹,陛下竟也有如此柔情似水的时候。

百官朝贺,一时呼声震天,叫人恍然觉得,他们当真还有天长地久,万载千秋。

礼部侍郎官薛俨,却暗自想,陛下前些时候分明已暗下旨意,立程昭仪为皇后,为何会朝令夕改?只因裴妃娘娘诞下皇子么?似乎不是这个原因。

他悄然看向被风雪模糊了的两人背影,忽然想到什么,睁大了眼睛。

他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陛下的新婚之夜,子时刚过,他在文华殿里当值,只听宫里突然鸣钟击鼓,——裴皇后薨逝于涵元殿。

翌日,禁宫中昨日所有喜庆布置,由红转白。天地大雪茫茫,宫城里哭声震天。

大喜大丧,竟只在一日间。

陛下为小皇子取名单一个“煌”字,煌者,光明也,寓意极好。

薛俨奉命拟诏,立皇长子即墨煌为太子,大赦天下。

除此以外,他还听到陛下他淡淡地说,朕有太子,无心后宫,即日遣散,循照旧例,……

薛俨知道,旧例是后妃入寺庙出家。

陛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改口道,不必依循旧例,每人赐金银锦帛、玉如意一柄,出宫各自婚嫁罢。

薛俨微微诧异,但是依命照做。

吩咐完这些,陛下静了半晌,忽然又轻声道,“再替皇后……拟个谥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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