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鳏夫十六年(96)

作者: 倾颓流年 阅读记录

薛俨思索半晌,说:“微臣以为,‘夙夜恭事曰敬;内德有成曰贤’,‘敬贤’二字,陛下以为如何?”

身服斩衰的帝王不知怎么,蓦然看向了他,神采从寂静到难以抑制的哀戚,嗓音微微沙哑:“她不喜欢‘贤’字。”

他顿了顿,“‘元,始也’,改成‘敬元’吧。”

里间蓦然响起嘹亮啼哭声,薛俨只见他匆忙起身,立即进了里间。

薛俨正想是否该告退,却看陛下他抱着怀中的孩子出来,神色担忧,一面生疏笨拙地哄着太子殿下,一面继续落座,同在场官员,商议国事。

小殿下长得皱巴巴的,是个丑娃娃。

他还不知自己没了娘亲,虽然偶尔哭闹,但父亲稍微哄一哄就又好了,很是好哄。

依照此前的计划,皇子降生,便立即点兵出征,挥师南下。

然而新逢国丧,不得不搁置下来。

陛下神情寂静,看不出有太深悲伤的痕迹,只是微垂着眼睛,淡淡吩咐,另作筹谋。

众人只知道,裴皇后诞下了太子以后,与陛下行大婚礼,因病而亡,溘然长逝在大婚之夜。

她死在了元光三年的初雪时节,在陛下的身边,已有足足五个年头。

大家心中疑惑:若陛下心中有裴皇后,为什么神情寂静,不曾像旁人一样悲伤痛哭;若陛下心中没有裴皇后,为什么要匆忙大婚行礼,让她生前最后一日,成为他的皇后?

好事者说,是因为陛下他喜欢这个孩子,为让孩子名正言顺,才立为皇后,如此,皇子既占一个嫡字,也占一个长子,日后继承大统,乃是顺理成章。

也有好事者说,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哪有让陛下大费周章的本事,若不是陛下爱重他的母亲,怎会为他思虑周到,为计深远呢?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但,裴皇后确确实实已经过世。

——

即墨浔从来没相信过,稚陵已经死去。

他想,她只是困得睡着了。过一夜,她就会醒来。

涵元殿里万籁俱寂,他沉溺在自己所织的假象里无法自拔。她依然完好地躺在他的枕边,许是冬日天寒,她身上才这样冰冷,不要紧,他轻声地喃喃,不要紧。他揽她进自己的怀中,让自己的体温焐热她。

外边是朔风狂雪,时有草木摧折坠雪声。

他愈发拢紧了她,下巴抵紧她的肩膀,腰身紧固。他知道她很怕大雪夜,便在她冰冷的耳垂边呢喃低语:“稚陵,不要怕,我在这。”

她没有回应。

她只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像沉睡不醒。

他的陵寝尚未修好,所以他更有了理由不许下葬,停灵宫中,好让她继续陪在他的身边。

当然没有人敢因此犯言直谏。

他要她一直一直陪着他。

孩子睡在小摇篮床上,早已呼呼大睡。

吴有禄伺候在门边,听见里头渐渐没有了说话声,心里叹息,不知谁能劝劝陛下。

直到皇后过世的第四日,武宁侯世子钟宴从灵水关赶到上京城,于禁宫门前长跪,恳求进宫吊唁。

吴有禄知道钟宴钟世子和陛下、敬元皇后之间的爱恨纠葛,而且知道很多。他知道那日陛下一怒之下从承明殿拂袖而去,便前往灵水关大营,理由荒谬,名为视察,实为诘难,欲跟世子打一架。吴有禄晓得民间或有丈夫去找小白脸打架的,实未想到陛下也会。

不过尚未实行,信使便到了大营,诘难之举不了了之。

因此,吴有禄以为,陛下不会再让钟世子进宫吊唁。

出乎意料,陛下点了头。

灵堂之上,香烛缭绕,钟宴跪在了灵位前,堂堂男儿,忽然间泪痕满面,双眼通红。

祭拜完,陛下神色淡淡,却命他立即离开,不许停留。

即墨浔想,他到底做不到更宽容。只要一想到,那一日,他问她钟宴是不是她的意中人,她点了头,他便忍不住想拔剑杀了他。

她明明答应过他,跟了他以后,会真心实意爱他,无论从前有什么意中人,往后只能爱他。她分明答应他答应得好好的。

怎知钟宴前脚踏出灵堂,后脚,他却敏觉臧夏鬼鬼祟祟跟了过去。

他轻轻跟上,立在他们说话的不远处。

他听到臧夏哭着告诉钟宴:“世子,娘娘生前,还有两个心愿。”

钟宴神色一凛:“什么?”

臧夏哭得断断续续:“娘娘弥留之际说,‘转告世子,唯一心愿,望世子挥师渡江,战无不胜,收复河山,一雪国仇家恨。’”

钟宴一个恍然,哽咽道:“我记得了。”他沉沉呼吸了一番,逼回泪意,才续道,“既是‘唯一心愿’,为何说有‘两个心愿’?”

臧夏垂眸擦拭眼泪,泣不成声:“娘娘那日,捧着一盏花灯坐了一整日,……娘娘说她想回家了,若她死了,把她火化,骨灰撒进扬江,和娘亲……团聚……”

只见钟宴微微踉跄了一下,抬眼之际,却终于发现立在他们不远处,沐着狂风骤雪的素衣青年。

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别无所求,原来只是——不再求他而已。

即墨浔微仰起头,看向了苍茫的天空,无数纷纷扬扬的雪花迎面落下,冰凉的,他微微闭眼。好一阵,视线才落回地面,淡淡转身,素服几乎和雪白天地融为一体。

他回到寝殿里。

孩子找不着爹爹,撕心裂肺地哭着,他连忙抱在怀中哄他,哄了好久,他才渐渐不哭闹了。

即墨浔缓缓坐在床沿,稚陵阖起的眉眼仍然静谧,他抬起手,细细拂过她的脸颊,乌墨般的漆黑眼睫像蝴蝶翅翼般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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