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观心(探案)(244)
他抹了抹额头的虚汗,“无论结果如何,参与此案调查之人和涉事宫人,除圣上钦命的朝臣,其余一律斩杀!”
“如此,既不至于冒犯太子殿下,又能保住天家威严!”
棠梨胸腔之中,涌出一股浓重的恶心。
这些涉事的宫女侍卫,执行公务的普通官吏,他们又何其无辜?
有一瞬间,她不由升起一种冲动,索性承认所犯之罪吧。
如此,太子必然无缘帝位,那些涉及此案之人,也不必无辜赴死。
然而,她心念刚起,盛大人握住了她的手。
隔着宽大的袍袖,他手心里都是湿热的汗。
棠梨抬眸,在他眼中看到警告,还有‘稍安勿躁’的安抚。
棠梨心神稍定,听到苏拱之朗声道,“陛下,臣不同意此举!”
他愤然跪在天子脚下,脸上一派激怒之色。
“陛下,太子是否元阳尚在,差遣宫中公公验身即可!且不说太子如今身犯数罪,按照大靖律法,株连九族都不足为过!现在,顾惜太子声名,如此大费周章的调查,也就算了,还要伤及无辜?陛下舐犊情深,那些无辜枉死之人,难道就没有骨肉至亲?”
“陛下,王子犯法,本该与庶民同罪,可如今,王子犯法,不但高枕无忧,庶民倒要为王子之罪而死!陛下只记得自己是太子的君父,会否忘记了自己是大靖的天子,也是大靖黎明百姓的君父,天下苍生的依靠?”
黄昏烧尽最后一抹暖色,空旷的乾清宫内殿,苍暮而寂静。
宫人屏息敛气的猫着腰,在阖宫上下燃起烛火。
苏拱之站在殿堂中央,葳蕤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笔直如松,清涟如荷,衣摆被清风托起,浑身散发着圣贤之光,映衬得满堂之人,皆是卑劣之辈。
棠梨含混不清的眸光,悬停在他身上,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满堂之上,无人在意那些小人物的死活。
堂堂的户部尚书,谈起那些宫人婢子们,更似谈论蝼蚁之辈。
唯有苏大人在意,唯有苏大人为他们说话。
无论苏大人如何对不住自己,他对住了自己身为都察院御史的身份。
棠梨忽而觉得,她一点也不怨他,一点也不恨他。
她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如果靖帝按他说得办就好了,死了她一个,大靖还是有希望的。
可靖帝只是站起身,对一旁的宫人道,“扶李贵妃回去,好生照料着。”
他不紧不慢的走着,由刘公公搀扶着,坐在了王位上。
似乎没有听到苏拱之在说什么,这位老迈的君王,抻了抻衣袖,望着刘玉城,带着些倦意道,“就按刘爱卿说的办!”
刘玉城松了口气,连忙行礼应下,生怕回应的晚了,靖帝会改变主意,将他架在火炉上烤着。
李贵妃听闻太子,可以回自己宫中,也擦拭着眼泪,由着宫人们搀扶出去。
她不怕三司会审,纵然苏拱之难缠,可她哥哥是大理寺少卿,盛从周是锦衣卫指挥使,也要保自己的未婚妻......
那太子的事情,就有太多可以操作和转圜的余地。
而且,今天这样一闹,也让圣上看看,一旦他厌弃太子,太子会遭到怎样的作践,这些清流们为了拉太子下马,什么编排人的理由都能找出来。
李贵妃一行人刚走,大殿顿时寂寥了许多。
棠梨能看见,苏大人长跪不起着,眉目间往昔的淡然和沉稳,消失殆尽,笼罩着悲愤之色。
声音明明是清朗的,却因忧愤而厚重。
“陛下,请收回成命!”
他磕完一个头后,又道一句,“陛下,请收回成命!”
如此不止。
清脆的磕头声,砸在大殿上,闻者心惊。
靖帝却高坐在御座,冷漠的审视着。
首辅李骢,两手交迭,覆在小腹上,也不动声色的看着。
过去,圣上为了抑制李家权势,养了一批嚼不烂的硬骨头,以苏拱之为首的这帮清流,阻止圣上废后,对圣上每次抬举李家,李骢每次提拔下属,都多加阻挠......
他心里门儿清,知道这背后有圣上授意。
现在,他很想看看圣上,亲手培植了这群人,如今能不能消化得动?
君王想要做明君,觉得自己能养一批铮臣,可死节的君子多得是,能有容人之雅量的君主,又能有几位呢?
千年的历史书翻一遍,找不出几位的。
饶是如此,文人墨客们,还在鼓吹文死谏,武死战。
君王听得下直言规劝,不需要臣子们如此。
君王听不下直言规劝,不值得臣子们如此。
这群腐儒们,又怎会知晓这个道理?
李骢低垂阖目,老神在在的提神倾听着,有节奏的磕头声,让他心情十分愉悦。
苏拱之的头,已经磕破了。
地板上沾着血迹,圣上却没有喊停,饶有兴致的赏玩着。
他确实需要这些清流,帮他对抗权臣。
可这些人,也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龙子,和庶人,怎么会一样呢?
他以为苏拱之会明白,朝臣不过是君王养的狗,有些乖顺,能给君王带来乐子;有些正直,能给君王看家护院......
可现在看来,他显然不懂。
这些士子们,有些读太多圣贤书,读傻了,还有些读太多圣贤书,读野了。
他看着堂下青年,一副抵死不从,对抗到底的样子,像是在看一只,敢从自己地盘抢东西的野狗!
而苏拱之身后的几名同僚,起初还在跟着他磕头,慢慢傻眼了,垮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