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鸾(200)
明锦继续道:“后来,我就自己去了解了一些国史狱的背景和前因后果。我觉得,或许真正害死崔司徒的,不是一部史书,而是崔司徒以修史所传递出来的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思想。”
元晔蹙起了眉峰。
“做生意时,我也接触过一些南朝来的客卿,他们说南朝士庶分明,门阀鼎盛,寒门上升渠道完全锁死。他们这些寒门,在南朝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就来了北朝谋出路。”
“他们说,虽然如今的魏国很落后,制度不完善,可正是因为胡人野蛮,不按常理,不守汉人那一套三纲五常、家世门第、士庶贵贱的规定,才让很多有才华、有能力,却家世寒微的寒门士子,也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明锦回忆着自己那些年在朔州的所见所闻,这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总是一拍脑门,想当然的确立一些政策。
可是,他可曾真正深入民间去看看他的百姓,了解他们真实的所思所求?
“若是真依当年崔司徒所言,北方也推行九品中正,齐整人伦,分明姓族,那这些寒门士子,即便来了北朝,也一样不能出头。”
“因为他们在南朝真正吃过门阀的苦,所以他们比我们更痛恨门阀政治,世家专政。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北方,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明锦望着元晔,冷冷嘲讽,毫不留情。
“可陛下却要通过全盘汉化,官方确立五姓门第,在北方也确立九品中正,背刺这些寒门士子。”
“如果陛下是为了提高我的家世门第而进行这场汉化改革,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明锦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元晔脑中嗡嗡一片,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竟有一瞬恍惚,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坚定之态。
没关系,她暂时不理解,但时间会证明他的正确。
掌权的这些年,他听到过太多不理解的声音,早已习惯了、麻木了。
曾经志同道合的兄弟,一个一个的对他背过身,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他会一个人,一直走下去。
*
立后之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大典上,司徒陆聿以皇后长兄的身份,送陆顺华步上高台。
高台之上的皇帝面色威严,带着皇家的傲慢与俯视,看着缓步走向高台的兄妹二人,他们面无表情,难以欢喜。
陆聿送陆顺华升御座,至帝侧。
元晔对她伸出了手,陆顺华冷冷看着皇帝的手心,将手放了上去,象征着皇帝与陆氏的同盟已成。
帝后面朝百官,金石鼓乐之声大作,文武公卿伏倒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千秋万年。”
“皇后长乐未央。”
明锦在一片山呼声中抬起了头,遥望着高台之上的帝后。
兜兜转转,皇后位最终还是花落陆氏。
陆太后生前,费劲心机也不能把陆氏女捧上后位,可在她死后,皇帝却选择了立陆氏女为皇后。
陆氏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元晔是个绝对的皇帝,天生拥有帝王的凉薄绝情,他可以完全压制自己真实的情感,是绝对国家意志的体现。
陆太后对他的教育,从来不是强迫式的,而是言传身教的潜移默化。
陆太后的性格中,有其猜忍多疑的一部分,而元晔完美的继承了这一部分性情。
他憎恨陆太后、恐惧陆太后,却也感激陆太后。
他厌恶像极了陆太后的自己,终生都想摆脱陆太后的影响,却从未走出过陆太后的阴影。
午夜梦回之际,陆太后是他最深刻的梦魇。
这个梦魇,将困锁他一生,直至死去。
他的性情中,有其虚伪做作的一部分,从未展现过自己真正的好恶。
曾经他以为,只要陆太后死了,他就可以释放真正的自己。后来才发现,在陆太后死后,他必须把自己隐藏的更深,把假面戴的更厚。
从生到死,隐忍了一辈子。
他一生都活在矛盾之中,他憎恨陆太后灭了他的母族,恐惧陆太后对他的幼年折磨,却又不得不延续着陆太后的改革理想。
可是,却因为始终无法释怀的憎恨,让他觉得自己跟陆太后不一样。
他要超越陆太后,把她没有完成,没有做到的事情,推向极致。
所以,他将这场改革推向了另一个极端——全盘汉化。
将对汉人儒学的推崇,做到了比对汉人还要迂腐的极致,欺人以至自欺。
这场改革中,他摒弃了鲜卑勇武质朴的优势,反倒分明族姓,确立九品中正,官方定下五姓七望的门第阶级,加快了上层权贵的腐化。
一个落后的游牧王朝,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走向封建化,又用了几年的时间迅速走向门阀化。
步子迈得太大,恐会迅速分崩离析。
南朝的君主都在提拔寒门,推动科举,降低九品中正,门阀政治的影响,北朝的皇帝却反倒把别人要抛弃的制度学过来。
他无法解决国家的阶级矛盾,就只能利用胡人与汉人之间的民族矛盾,来转移阶级矛盾。
一旦齐整人伦,分明姓族,推行九品中正,士族与寒门之间的阶级矛盾,将再也无所遁形,皇帝会面临比推动汉化改革更艰难的挑战。
魏国唯一的出路,是科举。
在未来的史书上,他会因为官方确立五姓门第,讨好了这些掌握笔杆子的汉人世家,在他们所着写的史书上,他一定是完美无暇,光芒万丈的不世明君、千古一帝。
可这身后名,却是靠出卖天下寒门庶族的利益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