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134)
“撒谎。”时闻抱着双臂冷冷乜他,“我不是二十岁了,霍决。我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别拿以前那种把戏哄我。”
他比她高出很多。
从他的角度,可以尽览她的面容。小巧的、昳丽的、嘴唇润红的,仿佛随便碰一碰就会柔软地折服。明明是瓷器般的薄而脆弱,目光却写满冷与拒绝。眼下那枚惹人痴缠的痣,像注满眼瞳之后不小心滴落的墨,怎么揉都揉不散。
霍决面无表情欣赏半晌,笑了。
他如安抚恋人般摩挲黑王蛇的椎骨,扶起客厅里翻倒的恒温箱,插了电,将它放回家徒壁立的栖身地。
“委屈一会儿,乖乖待着。”
在朱莉不满的嘶嘶声里,他踱步走向玄关,推开门,在门框顶部摸索少时。咔哒一声细响。将什么东西拆下,拿在手中抛玩着走回来。
掌心摊开。
泛白的刀疤上,是一枚隐形摄像头。
刚才警察用红外线探测仪在屋里屋外扫过一遍,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看这做工外形,以及这高度防探测的性能,大概率不是能在大众市场流通的普通产品。
时闻捏着端详几秒,睨他,“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门口只这一个。”霍决避重就轻,“卧室里没有。”
这很难算作一句挽救心情的话。
时闻唇角挑起讥讽的弧度,“我该说谢谢?”
“你要冒险,我不拦你。”霍决故作弱势,低声为自己辩驳,“但对方是沈夷吾。有过亚港那一次前车之鉴,你总得允许我未雨绸缪,求个心安吧。”
他恳求谅解似的亲了亲她眼下痣,被轻轻掴了一巴掌亦面不改色。只不疾不徐捉住她手,像安抚朱莉般,搓着指根揉捻,又硬拉到唇边缓慰地亲了一口。
手心那道粗糙的旧疤反复摩挲着,宛若一记警示,不断逼迫她回想起五年前那次惊心动魄的凶险。
沉默约莫持续了一两分钟。
或者更久。
时闻平静发问,“你觉得我做事太激进了,是吗。”
“我尊重你的选择。”霍决谨慎地思考了一下措辞,“但也确实认为,以现阶段情形而言,存在更低风险、更迂回的方式。沈亚雷不一定彻底落马,你等许安怡和她背后那位岑书记先动,会是更好的时机。”
时闻抿了抿唇角,明明开口问了,却又完全不在意对方的评价。
一双明亮的眼睛挑衅般微微往上挑,“倘若我非要这么激进不可呢。”
之前经她举报,沈钊与周烨寅在碧山亭聚众吸毒、□□未成年的那件案子,照目前的发展态势来看,其实不算太妙。
周烨寅与另一位高管对指控供认不讳,将主犯的罪都揽在身上,力图撇清沈钊的过错。
调查审理过程漫长,沈氏在云城势力盘根错节,总有人或主动或被迫成为钱权的替罪羔羊。正如沈歌所言,越往后拖,越有操作空间,令沈钊大事化小逃脱应有的制裁。
所以时闻不假思索将手里又一张牌打了出去。
就在昨日,她将两年前沈钊在M酒店性.虐.强.奸、致使一位小明星坠楼的那起事故重新挖了出来。
——这也是她今日收到警告的直接原因。
时闻自认激进,做事也向来见步行步。
在与沈夷吾的这场对弈中,阶级、人脉、资源皆处劣势,她天然地落于下风。
徐徐图之听起来固然稳妥。但归根结底,对于下位者而言,不论做再多计划或准备,时势与运气才是能否成事的关键。
如若不是当年那场水灾。时闻不会在安城的下辖县镇,找到那个曾经遭受沈亚雷侵害、被迫回到家乡凄惨度日的高尔夫球童,并顺藤摸瓜触及背后的灰色勾当。
如若不是临近换届,沈亚雷被人递了封举报信到上面,没拦下来。许安怡不会有机会搭上岑书记那条线,更不会早早联系时闻,变相推动她返回云城。
如若没有碰上周烨寅主动寻衅。时闻不会选择从周氏影业的角度切入,更不会那么轻易就将沈钊拖下水,进而搅浑沈氏的舆论,说服沈歌作壁上观。
而最为关键的——
如若没有与霍决重逢,没有和他不清不楚地再度纠缠在一起。这期间许多堪称莽撞的举动,时闻都不会选择去做。
霍决这个名字,犹如缠绕在腰间一道又一道无形丝线,令她再怎么横冲直撞,都有底气不至于落到茫茫未知的黑暗里去。
心中所思所想,无法分分毫毫细致厘清。但从霍决闯进这个房间,决意吻她的那一刻,从她发现底片没有被彻底烧毁的那一刻,他就无可避免地成t为了计划中的一环。
是以她冷泠泠地回望他。
用那双矛盾而明亮的眼睛,有恃无恐地反问他,“——倘若我非要这么激进不可呢。”
她实在有一张令人魂牵梦萦的漂亮脸蛋。
骨相漂亮。
嘴唇漂亮。
眼睛更漂亮。
被日光包裹着变成琥珀的玻璃珠子,水光潋滟地一眨,便似有千言万语交付。
以至于蛮横也可爱,无理也有趣,冷漠也多情。
霍决过去喜欢看这双眼含泪望向自己。不论是撒娇的、惊喜的、嗔怒的、或是悲恸的。他已经惯于从她的眼泪中确认她对自己的需要,并以此攫取她全心全意依赖的明证。
而今很少再见她哭。
也不愿再逼她哭。
甚或偶尔会有陌生的惧怖在心间一闪而过。怕她会为无关紧要的人失望心碎。怕她一个人在雪夜里踽踽独行,看不清路。怕她真的走得远了,从此不肯再回头望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