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138)
那动作出乎意料,且异常轻柔,仿若安抚一只不太听话的烈性犬,从耳骨缓缓游移至下颌与脖颈。
令霍决瞬间噤声,难得愣了愣。
他颈间规规整整地束着温莎结。优雅自持地扼着咽喉。仿佛某种来自外界的约束,衬得此刻微微吞咽的喉结都有几分脆弱。
五年前在亚港。他手伤。时闻唯一学会的男士领带结,就是温莎结。
每每清晨蒙头蒙脑被人从床上挖起来,她都要一边回想复杂的翻折顺序,一边忍他恶趣味的妨碍与细细碎碎落在脸上的吻。
那时候的他,既是作伪,又是真心。
时闻很少做梦。也缺乏记住梦境片段的记忆力。偶尔却会梦见几个相似的夏日黎明。
她睫毛上下碰着,感觉被回忆牵引起的情绪像潮汐冲涌身体。缄默少时,终究还是淡淡地开了口:
“这里光是物业费每个月就上万。再加上乱七八糟的水电费、庭院和泳池的维护费、每年的房产税……我连个佣人都雇不起。霍董这么好心送我房子,怎么不考虑考虑以我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有没有那个资格要得起?”
“你这么狠心,转头就要把我扫地出门?”霍决眉梢微挑,捉紧她的手不让她收回,假意温驯地在她掌心轻蹭,“我暂时没有吃软饭的打算。既蹭了你的房子住,理应负责家用。”
时闻的声音很轻,也很冷静,“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句句“身份”,字字“资格”。
无非是隐晦提醒。
霍决捏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目光幽深,“我以为我给了你这个,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由霍耀权亲自送到时鹤林手上的,婚约的证明。
尽管它已经被外界默认作废。
有被灼伤的错觉。很轻微地。时闻不知道该把此刻的心情定义为什么。
“值得吗。”她问。
实际上又私自替他预设了否定答案。
且不论她接受与否,他的家族与其背后盘踞的利益都不可能应允,他其实远远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而制定规则的人总是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慢。
“我站到这个位置上,不是为了让别人有机会对我指手画脚,教我怎么权衡利弊的。”
霍决以居高临下的俯视角度站在她面前,盯着她轻颤的眼睫,非常、非常慢地开口,“再昂贵的代价我都付得起。也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付过了。”
他面容桀骜,言语几近侵略,“时闻,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厚重的云囚着沉闷雷声。
气氛险险滑向彼此心照不宣的黏稠与紧绷。
这个话题背后牵扯太多。冲动揭开以后,时闻很快就觉得后悔。逃离的心绪围绕着她。她不想在这里,起码不想在现在,跟他开始又一轮无休止、无结论的争执。
是以干脆拧头挣脱,拽着他腰侧衬衫跳下来,“…一身灰尘,我上去洗个澡。”
无异于扎入他怀里的动作。霍决顺势揽住人,不动声色地欣赏片刻她为自己烦扰的神情,等她站稳了,才颇有风度地让开路。
“你累了,不想现在谈,可以。但我没打算让你逃避太久。你要有心理准备,bb。”
他弓身拾起地上那支没被接受的花,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又从容不迫换了副温和语气,“晚餐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准备。”
沉默冷烧了短暂的几秒。
时闻没他那么会装,也没他那么游刃有余,对视半晌,生硬地扔下一句“随便”,头也不回上楼去。
*
时闻的房间在二楼。
时鹤林生前对女儿有求必应,极其宠溺,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眼前来。
整层二楼都是特意贴合时闻的审美取向打造的。
从电梯出去,左侧是书房,连通视听影院、冲印暗室与空中花园。右侧是环绕巨大烛光吊灯的螺旋楼梯。推开楼梯后面的实木双开门,即是她少女时期的卧室。
以通透明亮为基调的开放空间,色彩选择偏向温暖的白、棕与陶土色,自然自在的地中海风格设计,令户外暴雨的喧嚣都被削弱几分。
穿风撇雨的露台朝向江景,地面铺陈复古马赛克瓷砖,廊下悬挂多肉,栏杆缠绕藤蔓,圆桌陶罐里种着一株小蜂鸟蝴蝶兰。
十六岁的霍决,有时会在某个潮湿而晴朗的夜,伤痕累累地从那里攀上来。
时闻的脚步无声无息地踩在地毯上,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梭巡。
与其他空间相比,这里似乎是变化最多的。
衣帽间里,井井有条排列的新季裙装对面,是大同小异的手工定制西服。
岛台的抽拉柜,一侧是华丽考究的珠宝首饰,另一侧是低调简约的袖扣与领带夹。
浴室置物架放着她惯用的苦橙叶沐浴油。盥洗台摆着电动剃须刀和男士须后水。
床品是她偏爱的赤陶色丝绸。床头柜倒扣一本烫金书脊的博尔赫斯,底下却是她完全不感兴趣的《精神现象学》和《疯癫与文明》。
曾经独属于自己的空间,而今渐渐被另一个人的存在无声浸透。
仿佛有什么情绪在迭代、滋生。
她默默读完标签上的印刷小字,放下手中的药盒,推回抽屉深处,和那只小北极熊挂饰放在一起。
约莫一小时后,时闻披着懒得彻底吹干的长发下楼。
餐厅空旷亮堂,没有佣人,只有霍决颇有闲情逸致地在亲自摆放碗筷。
他看起来也冲了个澡,挺括的西服换成了短tee和运动裤,额发微湿,高挺的眉骨上还残留些许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