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158)
这支阿加莎,对时闻而言意义非凡。
这是她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她另一个名字的来源,同时也是她与霍决分开的见证。
犹如某种隐晦的象征,不能确定具体指向的,究竟是重新开始,抑或彻底失去。
她露怯了。
站在薄薄冰封的湖面,不敢打破微妙平静,只能不进不退保持不动。
而今,历经数年,这支被保存得精细完好的阿加莎,又一次作为生日礼物呈现在时闻面前。
“原本应该更郑重些的。”霍决低声,“但我觉得时机更重要。”
时闻拥有过很多,失去过更多。她对物质与金钱没有那么深的执念。比起昂贵的珠宝、绚烂的焰火、有市无价的房产,她其实更希望得到一支刻着细细划痕的旧钢笔。
霍决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他不需要她衡量比较。
他什么都愿意送到她面前。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被钢筋水泥隔绝,发出遥远而微弱的声音。
时闻慢慢仰起脸,眼底映着一点柑橘色的灯光。她的目光很专注,又很茫然。令霍决想起他们在亚港面对面醒来的一个清晨。他将她抱在怀里,没有人在乎昨夜的暴雨是否仍然在下,时闻也是这样睁着一双湿润的深棕眼眸,与他对视着,一动不动。
“失而复得。又一岁。”
霍决俯身,风度翩翩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
时隔五年,他祝她,“Happy birthday, Agatha.”
被纳入熟悉的怀抱里,脸颊贴在颈侧,嗅到他身上清凉的、混合血腥与药物的气味。时闻手悬在空中,久久落不下来。
“为什么。”她怔怔问,“我没有遵守承诺。”
“我也没有。”霍决亲了亲她耳骨,向她坦白,“安城的雪,我见过不止一次。”
他语气轻而强硬,如同某种执拗的论断,执意要将彼此划入同一处境。
时闻的心倏尔一颤。
“我只是想让你得到你想要的。”那只修长的手陷在她蝴蝶骨之间,隔着薄薄血肉抚摸她心脏,“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
他的神情,他的语气,好像还是当初那个站在植物丛中,被昏暗细雨笼罩,慢条斯理修枝剪叶的少年。唇间衔着不被允许点燃的烟,耐心教她辨认玫瑰的种类,请求与她分享一个轻飘飘的晚安吻。
过去多少年了?
时闻陷入恍惚。
时间也轻飘飘的,像潮水,几度起落。
“蜡烛要烧完了。”霍决唤回她的思绪,指腹贴着眼下痣,顺着脸颊,划到下巴,“许个愿。”
温热的触感在皮肤上流连,时闻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抿了抿唇,“不知道许什么。”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看在我受伤的份上。”霍决不许她离自己太远,手揽在腰上,低声下气地威胁,“起码今日,别说难听话。”
时闻没有他想的那么坏。
她难得没有唱反调,像是听进去了他的建议。起码今日,暂时将那份顾虑抛诸脑后。她低头吹熄了蜡烛,霜灰色的烟雾飘起,又迅速消逝。
沉吟半晌,她突然开口,说了两个字。
声音太轻,霍决没听真切,“什么?”
时闻没有即刻回答。
她将剩余三分之一的蜡烛取走。小北极熊趴伏的苔原,留下一个浅浅凹下去的缺陷。她用食指轻轻点过去,沾起一小块奶油,吃入口中。
抹茶微苦。
时闻没有吃第二口,看着形状不再完美无缺的蛋糕,她听见从自己唇间吐露出他的名字,“霍决。”
被唤的人捏住她手指,俯身寻她目光落点,嗓音压得低沉,“嗯?”
“——戒烟。”
这次声音依然很轻,但很笃定,足以令他听清。
霍决先是愣了愣,继而似笑非笑,“理由呢。”
时闻对上他的眼睛,感觉夏日晚风穿越经纬吹向他们,有一场无形的雪正在轻轻覆落。
“狗的寿命很短的。”
空气安静须臾。
仿佛已经等待太久,久到需要将每个字都翻来覆去咀嚼一遍才能确定。霍决低低笑起来,薄唇轻抿,眉目舒展,英俊又邪气的样子。
“It’s your birthday, you’re the boss.”
他收敛锋芒,俯首称臣地应允。
那枚电光漆打火机被捡起来,放入送她的礼物盒中,与那支阿加莎并在一起。
愿望在短暂一瞬得偿。
而记忆,犹如浸泡在药水里的相纸,慢慢慢慢,再度显影。
“我会努力活很久。”
眼前的人郑重其事,说了跟20岁时一模一样的、幼稚的话,“不会让你一个人。也不会让你受别人欺负的。”
无人继续言语。
吻在此刻自然而然发生。
他们面对面站在岛台边,分食一小块蛋糕,将生日仪式潦草地进行下去。
霍决自己不动手。等时闻用甜品叉挖起一块,抿入口中。才像小狗一样凑过去,湿漉漉地舔她舌尖的味道。
绵长的吻稀释了抹茶的苦。
在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里,他们的呼吸融化在一起。两只刚刚钻出冬眠洞穴的小动物般,湿润的鼻头相抵,柔软的皮毛相贴。小心翼翼,并不狎昵。短暂的茶涩过后,终于尝到回甘的轻微甜意。
8寸的蛋糕,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吃,吃了很久,也只吃掉一点点边角。
直至门口传来几声礼貌叩响,医护人员过来准备给霍决扎针输液,二人才得以拉开距离。
时闻垂着眼睛,坐在岛台上,拖鞋掉了一只。她用手背蹭了蹭发烫的脸,面无表情抱怨冷气流淌的房间太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