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21)
他抽烟的姿势很娴熟,微微低头,右手点火,左手挡风。点燃的一瞬深深吸入肺腑,随后仰头,喉结上下滑动,末了习惯性用左手将烟夹开。
又骗人,时闻觉得有点烦躁。
烟盒里明明还有烟。
更令人烦躁的,是那道袒露出来的手心疤。
霍决刚刚很快将烟换到右手,但她分明看见了,他左手在微微痉挛。
时闻闭了闭眼,心脏像被重重撞了一下,不受控制地一把抓住他手腕。
“……怎么回事?”她没稳住声线。
霍决没挣,任她抚平掌心仔细端详,转头轻轻吐出一口烟,“没怎么。”
他的手掌有轻微的局部肌肉抽搐症状,停一会儿,跳一会儿,按上去的时候抽动尤为明显。
时闻脸色发白,指腹贴在他掌心里,仿佛自己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慢慢松开。
“你告诉过我没事。蔺医生也亲口跟我说过,肌腱、神经、关节都没有问题,不会影响日后生活。”
他提得动铜铸的灯笼;使用刀叉的时候手指很灵活;办公室里甚至放着拳击沙袋……时闻冷静下来,不断在记忆中搜寻他痊愈的佐证。
“是不影响。”霍决握了握拳,又摊开,“只是下雨天,偶尔会疼。”
春日里的南方海港,跟浸在水里没两样。
每天都是下雨天。
时闻一言不发看着他,眼眸时明时灭,似乎在分辨这究竟是事实还是谎言。
“怎么。”霍决与她对视,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连这点歉意都懒得施舍给我。”
“……霍决。”时闻面无表情,充满警告意味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没装。”
霍决咬着烟,将那道手心疤递到她面前。用那种很轻,又很不在乎的语气向她抱怨——
“嫂嫂,是真疼。”
11 惊雨
在花房耽误不少时间,细雨变沉,怕有惊雷闪电,回程没坐直升机。
霍决问她要不要乘缆车下山。
事实上,他的问句和征询旁人意见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程序化地表现一下礼仪而已。
时闻也根本没有办法在这种时候拒绝他。
她连一句“我不欠你”都说不出来。
湿漉漉的雨夜,山上游客寥寥,缆车还没停运。雨打在伞面,发出震颤的声响,风像波浪一样弯弯曲曲地徜徉。
时闻控制不住地又打了一个小小声的喷嚏。
霍决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过分宽大了,需要分神揪住领口避免滑落。清淡的烟草味裹成一个茧,覆盖她身上的苦橙叶气味。
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吃今日份的感冒药,感觉不妙,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脑子昏昏沉沉坠下去。
明天要码稿子。再过两天周末,她答应了要带余淮南去文化公园,看那群高中小帅哥滑滑板。
回去还是要吃药早睡,时闻暗暗嘱咐自己。
等待的人少,前后是保镖,他们单独上一辆空的缆车。
索道距离不长,五分钟的匀速运行时间,从高处悬崖吱吱呀呀地滑落地面。
昏暗的密闭轿厢里,他们站得不远不近,海水在底下汹涌,玻璃影影绰绰映出彼此冷静的面容。
轿厢落到半山时,因为转向卡顿晃了晃,霍决用微微痉挛的左手握住她。
她没动。
在短促的黑暗里,他们一向无言而默契。
约莫是疼,时闻心不在焉地想,没有必要计较是否别有用心。
毕竟霍赟不在了,他赢得彻底,自己已经失去需要他哄骗的价值。
缆车到站,两人一前一后出去,雨下得越发猛烈,夜间温度骤降,一辆黑色幻影等在门口。
他们坐进后座,电吸门静静关闭,将潮湿的海隔绝于外。
时闻揉了揉额角,问副驾的列夫要回自己的托特包,翻翻找找拆出一板胶囊。回程将近30公里路,稳妥起见还是尽早把药吃了。
刚将胶囊干吞下去,列夫就转身送过来一瓶矿泉水。
她伸手要接,却被霍决先接过去,再自然不过地拧开瓶盖,递到她唇边。
气泡水发出细微杂乱的炸裂声,时闻收回手,转道抓住瓶身,要拿过来自己喝。
霍决没放手,固执地更往她面前递过去。
时闻发晕,没跟他较劲,就着他的手随便喝了两口就别开视线。
“什么时候养的坏习惯。”霍决声音有点低,“会灼伤食道。”
“不会。”时闻把包丢到脚边,没当回事,“熟能生巧。”
霍决看她一眼,“你还挺得意。”
前座有人在,时闻暂时没将外套还回去,手臂藏在外套里将自己裹紧了,怕霍决会毫无预兆地又来握她的手。
还好,霍决很忙。
接连几个电话,就开始滑页翻起屏幕里的文件来。车厢没播放音乐,只有雨水砸落的白噪音,衬得他的声音越发沙哑低沉。
路程很长,时闻蜷缩在发苦的烟草味里,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
在看见时鹤林墓碑的那一刻,时闻就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她没有醒来。
黑白照里的时鹤林二十出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梳整齐的短发,戴书卷气的金丝眼镜,写一手风骨遒劲的好字。
这是时闻母亲为他照的相。
彼时他们一起在安城念书。
身在名利场,保持初心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时鹤林的命运就折在了这两个字上面。
“登高必跌重。”他常常挂在嘴边谈。
然而事实上,极少有人能克制住登高的欲望,更少有人能忍受跌重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