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42)
她蹲到他身边,把念珠放进他脏兮兮的手里,鼻音浓重道:
“前天阿爸带我去合掌寺祈福,我顺道求的,说是住持高僧开过光,可以消灾降福保平安。”
霍决垂着眼睛,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什么时候信起这些来了。”
时闻说:“阿爸要给寺庙捐钱修缮写慈善新闻,正好周末,我就顺便跟着去了一趟。”
霍决问:“真的给我?”
时闻乖乖“嗯”一声。
“只求了这一串?”少年声音清越,端详着手中那串念珠,乌沉沉的眼眸忽地一抬,“是人人有份,还是只给我?”
“白奇楠也不便宜,住持又不是批发开光。”时闻扁嘴嘀咕,“还有谁能比你更需要啊,天天不是这伤就是那痛。”
见他不动不言语,就又作势要收回来,“你不要就还我。”
霍决没让她拿回去,左手小臂还绑着夹板,动作不方便,他直接戴到了右手。
时闻纠正他,“大师说了,左手表善,要戴左手。”
霍决“啧”一声,不耐烦似的,仔细看他表情,又隐隐带着笑意。
时闻刚想帮他摘了,换只手戴,看看他那半废的左手,又迟疑地停了动作。
最后好声好气安慰自己,“算了,心诚则灵,左手右手应该都一样的。”
风温温凉凉,吹进幽暗的花园,从容地飘落这个年轻的夜。
馥郁的花香弥漫四周,无形无影,填塞着少年人之间懵懂青涩的空隙。
霍决垂眸看她,半晌,忽然低声开口:“下次我回来,你不会又不记得我了吧。”
这是在阴阳怪气,时闻忘了他们五岁时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是你的问题。”时闻有点心虚地撇开视线,“你不要变太多,我就不会不记得。”
霍决低头时,可以看见她浓发披落,长长睫毛下面一枚小巧的痣。
他没伸手去碰。
因为他的手还脏,而且她面皮薄,很容易脸红。
“三年而已。”
他沉声开口,不知是对她说,还是警醒自己。
“时闻,我会回来,也会在那边等t你。”
就这么仓促地,在一个潮湿夜里潦草聚散,霍决只向她一人告别。
私生子身份敏感,动辄得咎。李业珺有心刁难,霍铭虎不闻不问,霍决远走异国,确实更利于霍家安宁。
况且这对他本人而言,也不是半点益处没有。
他天资聪颖远超旁人,到了那边更像是没了顾忌般连连跳级,早早就进了顶级学府刷学历。
霍铭虎面上不显,实则对此很是满意。
霍家在欧洲有不少产业,好些项目霍铭虎都已经慢慢放手让霍决接触了。他走得既快又稳,比许多家族正儿八经的继承人都更早正式步入生意场。
李业珺倒并不在意这些。
毕竟霍家的根,永远都在云城。
只有掌握住霍氏控股,才是最终掌握全局的执权者。其余的,都是可以退让割舍的蝇头小利。
不论霍决出身多狼狈,流的血多脏,也总归姓霍。霍铭虎再是冷厉薄情,也不会半点都不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考虑。
一个小杂种罢了,既无背景又无帮持,远远赶走即可,不值得李家大动干戈起赶尽杀绝的意。
当时人人皆默认,霍氏集团的未来版图,欧洲那小部分归霍决,云城的命脉归霍赟。
二子各得其所。
然而结局人人都算错。
23 苦橙叶
浓发如雾。
霍决帮她把散落的鬓发拨到耳后。
发绳被扯坏了, 不能再用,好在头发折痕也不明显,就由它暂且这么披落。
两人重新回到同一把伞下, 霍决拿伞的姿势显然比刚才小心得多,让阴影聊胜于无地覆盖彼此。
时闻问他:“你怎么会突然回来?”
六月份是高校期末, 他的学业任务应该很繁重。
“老爷子要见我。”霍决解释说, “抽空飞了亚港一趟。”
霍耀权年近七旬, 年轻时为事业透支得厉害,晚年身子骨一直不算硬朗。放权退隐之后, 他深居简出, 京城亚港两头住,不管事, 也不问事。近来风闻他出海钓鱼时滑了一跤, 腿脚久久不见好,该是小心静养着。
大概是小时候在身边待过几年, 在所有姓霍的人物里,霍决唯独对他这位传奇般的爷爷还算亲近。
“待到什么时候?”时闻又问。
霍决顿了顿,低声说:“今晚就走。”
时闻略一思忖便觉不对, 诧异道:“你该不会是偷偷跑回来云城的吧?”
这三年, 为了避免冲突, 霍决连农历新年都没被允许回来本家度过。
他们三年间总共也才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是借霍老爷子大寿的幌子,两人特意约好时间, 他飞回国,她坐船过海,他们一起在亚港港口看了一场圣诞烟花。
第二次是时闻去英国学校面试, 他卡着期末忙碌的空隙,接她到自己住处, 特意陪在身边两天。
再就是现在。
“你、你现在就走。”时闻脸色骤变,急忙推他手臂,有些不安地压低声音,“有人跟着我的。”
“怕什么。”霍决被她推搡着,还有心情笑,“没事。”
时闻眉头紧蹙,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回头张望,小小声警告他:“有阿赟的人,珺姨会知道的。”
“也有我的人。”霍决满不在乎,重新接过伞,拉着她往前走。
时闻没跟他走,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
霍决停步回头,不解挑眉。
日光猛烈,像燃擦着空气,散发炫目白光,晒得人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