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43)
时闻敛了表情,一双眸子时明时灭,静静望他。
霍决站定几秒,似乎意识到了她在在意什么。
他说漏嘴,也不隐瞒,直接坦白道:“现在到处都是想从你身上套消息的人。我担心你安全,去求老爷子借了几个人用。”
时闻质问:“多久了?”
霍决说:“从时叔叔被刑拘开始。”
那可真是好长一段时间。
“为什么瞒着我。”时闻眼神有点倔,像隐忍着什么情绪,“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三年过去,霍决抽高许多,也结实许多,声线不复从前那般清越,变成带有些颗粒感的低哑。
他默了默,说:“我怕你害怕。”
其实时闻也猜得到。
霍决是在担心她的安全。
但她就是没来由地感到茫然与惶惑。
“到底还有多少拨人陪着我一起晒太阳啊。”她轻叹口气,意味不明地自嘲一笑,“一天天的,阵仗可真大。”
霍决避而不谈,复又去拉她手腕,“脸都晒红了,上车再说。”
时闻摇头躲开,没答应,突然泄了气似的,伞也不要了,攥着书包带子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坐公交,这边车很难等,下一班马上到站了。”
霍决重重皱眉,强硬将她扯回自己身边,“坐什么公交。”
“阿决。”
时闻神色沉静,自顾自挣脱他的手。看起来平和而理智,没有任何负气的意思。
她眼睛很亮,声音很轻,告诉他:“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的。”
同样的事情,给予霍赟与霍决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时闻也不知道为什么。
迁怒似的,自己总是会下意识向霍决发脾气。
即使他们已经久不见面,又处于尴尬的青春期,关系本该自然而然地变疏变淡。
但事实是,时闻仍然会毫不设防地,对他显露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共享过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五岁那年,他们第一次交换名字,一起离家出走大冒险。时闻的小背包里装满巧克力和草莓,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喊“Lawrence”。
他们从福利院一路逃到海边,险些吓坏了时鹤林,以为宝贝女儿被匪徒绑架。结果匪徒是个同岁数脏兮兮的小男孩。
十岁那年,他们久别重逢。时闻忘了他。她的陪伴犬老死了,哭得好伤心。他把口袋方巾抽出来,笨手笨脚给她擦眼泪。棉麻质地擦得眼睛更红,她娇里娇气地边哭边抱怨。
他没有办法,牵着她在迷宫般的庭院里穿花寻路,最后糊里糊涂答应了做她一个人的小狗。
十一岁那年,霍决教不会她数学题,毫无同理心地冷酷骂她笨。她三天不肯同他讲话,也不肯正眼瞧他。
他故意考砸了期末考,跟她留在同一个班。暑假的夜里,他从阳台攀上去,给她送了第一盆小蜂鸟蝴蝶兰。
十二岁那年,他们误闯充满腐臭味的地下室。那是Arina曾经被囚禁的房间。他们偷偷带走她的一条铂金素链,以及一捧粗砺的骨灰。
十三岁那年,霍决锋芒毕露,被李业珺用鞭子抽得大病一场。时闻溜进他昏暗的房间,惶惶不安将手放在他滚烫额头,像施展咒语一样,反复呢喃:“不要死,小狗。”
十四岁那年,他们无意窥见花园里的腌臜情.事。他捂住她的口鼻,拉着她往夜色深处仓皇逃逸。
十五岁那年,少年人各自向青春期蜕变。
她好奇地摸了他的喉结。他嗅见她身上清甜的苦橙叶味道里,混入淡淡血腥气。像一尾分开海洋的、光滑的鱼。
十六岁那年,他们再度面临分离。
……
在后来关系破裂的那五年里,时闻常常会想。
霍决对自己而言,究竟有多重的分量。自己在他的游戏里,又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结论是,不论他的感情有多冷酷虚伪,掺杂多少算计、利益、欲.望与虚与委蛇。
他们在彼此生命里,也依旧独一无二。
因为只有她,在直面过霍决那份天生而纯粹的恶之后,仍可全身而退。
她害怕,但是再怕,她也没有丢下他一个人走掉。
在他受本能驱使举起刀时,她浑身颤栗地抱紧他,不让他往更幽暗的深渊跌落。
“Lawrence.”她忍着哭腔强装镇定,命令她的小狗,“No.”
霍决扔了刀,回了头。
他嗅一嗅她的味道,没有吃她,尖牙试探着咬住后颈,将她拖入了那个逼仄阴暗的蛇巢里。
时闻是唯一一个可以在此来去自由的人。
所以非常公平地,她的不安、不豫与不体面,皆可毫无顾忌地、尽情敞开让霍决承受。
这日的霍决,一如既往地纵容了她的坏脾气。
他为她撑伞,放着自己舒适的车不坐,在烈日底下步行将近一公里路,陪她等一班姗姗来迟的公交车。
那时候还没普及NFC和二维码,多数市民还是用实体交通卡。但霍决显然不可能有,他摸了钱夹出来,翻了翻现金,抽出来一t张红色大钞。
司机大哥是个热心肠的本地人,“哎哎哎”地捂住投币口不让他干这离谱事,叫他赶紧下去便利店破开零钱再回来。
霍决侧头看了车厢后面一眼,没动。
车上爱心座位上还坐着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老奶奶见他没反应,还口音浓重地急急催他:
“后生仔,乜回事吖?快啲啦,我哋仲赶住去抢减价餸菜噶。”
[ 年轻人,怎么回事呀?你动作快点啦,我们还赶着去抢打折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