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83)
步入寺庙,有小沙弥上前,询问他们是否要敬香。霍赟投了香油钱进功德箱,但没取线香,和时闻一前一后顺着青苔石阶,慢慢往坡上走。
过廊穿桥,来到僻静角落,偏殿门前荫荫凉凉,栽有一株枝繁叶茂的百年古榕。
一团沉甸甸的绿,绿得边角都生出黑锈,半点日光都透不进来。
霍赟用手扫开细硬的果实,让时闻坐在阶上。
不远处有小和尚在喂猫。
合掌寺地广,散养着许多野猫。瘦,矫健,警惕,毛色杂乱。不同于人类普遍喜爱的软乎白胖,据说这才更符合猫届自己的审美取向。
“有点像朱莉。”时闻静静观察其中一只小白,“尾巴也短。”
“估计小时候折过。”霍赟猜测,“长不全了。”
残缺与病痛总是惹人怜惜的,尽管这缺陷并不妨碍它逮鸟捞鱼,喵呜喵呜翘首等待秃头小和尚喂食。
时闻问他:“朱莉最近好吗?”
“在我那待不习惯。瘸了,心更野,总想往外跑。”
朱莉原先也是一只小野猫。异瞳,长尾,粉腹白毛。霍赟在梅湖边捡到,见时闻感兴趣,从宠物医院接回来之后便送到了她家。
时闻自十岁时失去陪伴犬,再未养过其他小动物,很是忐忑地收了下来。后来时家出事,一切都乱糟糟,时闻自觉照顾不好,又让霍赟把它接了回去。
朱莉讨厌人类制定的科学养猫观。再宽敞的屋都待得抑郁,总想往外跑。没办法。只好尽早为它绝育,定期除虫,植入皮下芯片,做好一切人类事先能做的,当它其实还是湖边一只小野猫。
他们大约都算不得它的主人,只是提供一处荫蔽。盼它每日出去了,不要淋雨,还会记得路回来。
“要见见它吗?”霍赟问。
时闻略一思忖,还是摇头,“改天吧。”
霍赟“嗯”一声,又问:“他怎么会同意你一个人回来?”
与霍决动不动就在她面前阴阳怪气提及霍赟不同,霍赟几乎从来不在她面前提霍决的名字。
时闻低头捻了几枚榕树果实。心不在焉想,已经是这样的季节了吗,烂了一地,怎么还不见有鸟雀来吃?
“我打算处理掉学校附近那套公寓。”她没有回答什么同不同意的问题,含糊解释道,“有些东西,还是要亲自带走。”
“再不回来了么。”霍赟定定看她。
时闻自嘲,“怎么会,阿爸妈妈都在这里。”
“其实没必要卖掉。”霍赟讲,“放着,偶尔回来,也有地方落脚。”
时闻摇头,没解释什么。她没跟其他人提起过,除了生活必需,时鹤林留给她的大多数资产,她都准备匿名捐与慈善机构。
“安城太冷。”霍赟声线很平,“那时候我想,你应该不会留太久。没想到连一个冬天都留不住。”
时闻攥紧了手心里的果子,看着泛白的关节发呆,“听你表哥说,你要和俞家小姐订婚了。”
霍赟平静道,“我没打算再同任何人订婚。”
他说“再”。
时闻不作声,他也不作声,只无波无澜看着她。
他们之间有过一段定义微妙的婚约。说正式,似乎谈不上。说戏言,又有霍耀权的翡翠镯子为证。
亲友偶尔会拿他们打趣,说小时候如何如何,长大了如何如何。但其实两个当事人对此缄口不言,从来没有真正深入探究过这个问题。
因为一切根本来不及。
霍赟是来不及捉住机会,来不及表达,就被捷足先登。
时闻是来不及分辨情感,来不及思索,就落到了别人怀里。
是阴差阳错吗。
是注定吧。
“阿赟。”她看他,像看一口波澜不惊的深井,而话语像一枚果实倏然投入,“我是不是从来没有问过你,当初为什么会上白塔寺?”
风吹过,令霍赟的视线也浸润了片刻凉意。
“为什么突然好奇这个。”
“我当时,好像自顾自给你预设了一个答案。”时闻说,“现在想想,或许不对。”
又是一阵沉默,霍赟忽而伸手,将她用力过度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摊开,露出里面被绞得变形破损的榕果隐花。
他身上没有手帕,就用自己的手背,一点一点帮她揩掉,无所谓将自己也弄脏。
“巧言令色的说法。”他吐字清晰,就像吐出一颗牙齿,“是想离你近一点。”
时闻动也不动,“事实呢。”
“事实。”霍赟极轻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抬眼与她对视,“事实是,逃避问题,想离云城远一点。”
“逃避什么?”时闻镇定得近乎咄咄逼人,t声音越来越轻,“需要你离开霍家,需要你对我感到愧歉。”
他们坐在同一块石阶上,脚下生满苔藓。挨得很近,视线也近。这种毫无隔阂的距离,有话,不必诉诸于口。
霍赟久久注视她,唇角抿直,却无端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你知道了,是不是。”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时闻得到答案,心中遽震,眼一眨,泪就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霍赟没有问她究竟如何得知,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刻会到来,也没有即刻剖白自己的言行。
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她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会因为知道世上没有光亮花砌成的空中岛屿而心碎。
时闻有所预期,仍觉心脏被无形挤捏,窒息感沉沉压落。她的拳头再度紧攥起来,下意识要挣开他的碰触。
霍赟由她逃脱。
他向来不会强迫她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