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84)
可是她哭得实在、实在太可怜了。
眼睫上,腮颊上,衣襟上,泪珠如具象的光,扑簌簌滚落。
霍赟没有说话,一再迟疑,还是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我诓你的。”时闻怔怔噙泪,声音轻得有些不真实,“你怎么就认了呢。”
其实她根本没有证据。
那张存储卡,的而且确是经过许朝诚的手。但他声称对鉴定报告这部分所知不多,只提供了两个值得关注的信息点:
一则,这并非时鹤林第一手得来的消息。
二则,许朝诚曾听时鹤林吩咐,通过高尔夫俱乐部的渠道,获取过沈夷吾的毛发样本。
不久后,时鹤林出事,许朝诚再顾不上这茬。
是以,时闻只是推测。比起霍铭虎亲自寻回的霍决,比起身如飘萍的Arina……另外一对母子,显然更有隐瞒的必要与能力。
问得这样隐晦,霍赟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承认了。与主动言明无异。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时闻回忆着那份报告上的日期,涩然问,“突然要去京城那年?”
霍赟“嗯”一声。
他单膝点地,呢喃“对不起”,反复擦拭她湿漉漉的掌心,又告诉她,“时叔叔手上那三份鉴定报告,是我给他的。”
时闻瞬间怔愣。
“说我自私也好,卑劣也罢。”霍赟从下往上望她,平和隐忍,“闻闻,我实在没有办法直接挑明。”
他在为难什么,痛苦什么,不必深思,也能猜到。
——因为霍氏丢不起这个人。
——因为李业珺承受不起这份代价。
霍氏豪门贵户,霍赟作为长子长孙,曾在社交场合多次公开露面。家族资源优先铺于他脚下,霍铭虎为数不多的父爱也尽数倾注于他身。他生在这片土壤,受尽栽培与奉承,已经不可磨灭地烙下霍氏的印记。
家族利益至上,事关钱权,事关名誉与体面。
不论真相如何,他在名义上永远只能姓霍。
不论代价如何,就算要霍赟以这层身份社会性消亡,霍氏也绝不会允许这种程度的丑闻爆发。
而他的母亲,李业珺,胆大妄为,不知是心存侥幸,还是蓄意报复。多年前篡改了一份鉴定报告,此后许多年,又不得不为这份鉴定报告编造篡改更多事实。
她唯一一次抽身而退的机会,是在霍决被领回霍家的那年。可惜她错过了。
而斩断她后路的关键在于,李家与沈家是表亲,李业珺是沈夷吾的表妹。
基于伦理与舆论角度,她没有半点可称正确的倾向,沈夷吾也不可能承担风险认下这个儿子。
这对三家而言,都是不堪忍受的腌臜丑事。
霍赟只能姓霍。
谁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剖开真相伤筋动骨,要假装不知,又实在过不去心里这关。
他迂回地给时鹤林递刀,是愤怒之下的一时意气,也是绝望之中的蓄谋已久。
既想帮时氏缓口气,又想借助外力,捅开这道流脓的陈疮烂疤。
少年人。
多天真。
多孱弱。
寄希望于别人身上,连递刀都迟。
他是这场荒诞故事的既得利益者。说与不说,都是不理智。做与不做,都是错。
时闻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迁怒到他身上。
她好像至此才慢慢理解了,为什么霍赟身上会始终有种滞涩的矛盾感。似檀木,又似砾石。仿佛很坚固,却又因此碎裂得更加惊心动魄。
一种沉默的自毁倾向。
她拿那双盈泪的眼睛看他,话是质问,说出来却茫然:
“点算啊,你日后。”
[ 你以后怎么办。]
霍赟生性寡言,很少笑,此刻难得淡淡扯了扯唇角:
“傻女,你仲紧张我。”
[ 傻姑娘,你还担心我。]
怎么可能不担心。
人与人之间,情感构成复杂。喜欢很难,厌恶简单。所以恨屋及乌,恶其余胥,多普遍的现象。然而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又远远没有那么轻易。
他是沈夷吾的儿子。
可他又是霍赟。
他是霍赟。
她一直以来的朋友、哥哥、同伴。他们一起长大。她认识他的时间,甚至要比认识霍决更长。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她也笃定他不会愿意伤害她。
“我会走。”霍赟安抚地捏了捏她掌心,低头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不会留在云城。”
“像之前那样吗。”
“你不在。也不需要我在。我可以走得更远。”
时闻听懂他隐晦心意,心底猛地泛起酸涩,刚刚止住的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为什么会是这样。”
“只能这样。”霍赟垂下眼,“暂且这样。”
又很轻地说“对不起”,“于我而言,于各方体面而言,已经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再也不回来了么。”她拿他刚刚的话反问他。
霍赟“嗯”一声,“早就决定了的。”
时闻转头调整呼吸,声音哽咽,轻得几乎听不清,“……那他呢,他怎么办。”
“他会拿回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霍赟顿了顿,又用指骨替她拭泪,“我母亲那边,一开始可能会有阻滞,但我会有办法令她同意的。我应承你。别哭,别哭了。我保证。”
——“原本属于他的”。
时闻茫茫然心忖。
那他过去受的苦、忍的痛,该怎么清算。
他遭过的明枪暗箭、冷嘲热讽,在祠堂跪过的日日夜夜,又该如何奉还。
还有他因此举起的刀,早早死去的母亲,他从未得到的,永远失去的,这样就能一笔勾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