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86)
时闻方才的嚣张气焰一下消散不少,静了片刻,才将视线撇去别处,状似无事地开口:“忘了和你说,我护照丢了,得重新补办一本。”
“丢了?”霍决闻言皱了皱眉,不知道信没信,撩起眼皮注视她半晌。
他没挂脸,也没上楼,顺势步出露台,拨弄起一丛枝叶舒展的植物来,“在合掌寺丢的?”
“大概。”时闻不想编太多谎话。
霍决低低“哦”一声,指腹轻抚叶片边缘,“那就是又要延期。”
“补办也要时间。”时闻不动声色避开对视,“我打算待到立夏。阿爸生日,我陪陪他再走。”
霍决没怎么犹豫,淡淡说“好”。
时闻微讶,“还以为你会反对。”
“你给的理由合情合理,我拿什么反对。”霍决轻描淡写,“况且我反不反对,能左右你任何决定吗。倒不如顺从你的意愿,扮一下好人。”
言语间其实还是藏着负面情绪。
时闻觉得煎熬。有惶惑,亦有愧疚。不知自己这样是对是错。
“阿决。”沉默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等回去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霍决背着灰色雨幕,静静看她,“关于什么。”
“很多。”时闻尽量把语气压平揉顺了,不想让他瞧出什么端倪,“到时候面对面同你讲,不给你上网课。”
霍决目光沉沉,态度却轻佻,“不预告一下?”
蝉声不知何时渐渐止歇了。
天空从深蓝变成灰。污渍般的小小月亮淹没在云层背后。草腥味混合着风,潮湿地漫上来,犹如藤蔓缠身。
耳边传来三两游园客匆匆离开的脚步声,时闻察觉到,才后知后觉仰起头。
几点清凉撇落面颊。
——是雨。
轻悠悠的。没有多少存在感。更像飘在空中的湿气。
雨从伦敦下到云城来了。
时闻没着急躲避,慢吞吞地被淋了半晌心事。直至睫毛沾湿,才起身拍拍裙摆,心不在焉地轻叹口气,“我有点想你了。”
她没料到自己随便一句潦草话,会成为有心人的绝佳借口。
十日后。
立夏。
细雨朦胧之中,霍决久违地落地云城。
41
霍决衔着烟, 穿本白短tee、燋茶绿工装裤。拿一束白芍药,撑一把黑伞,立在墓园门口等她。
他们每天都联系, 但他没有提前告诉她,像一道无声的洁白闪电, 毫无预警出现眼前。
视频可以避开角度, 面对面谎饰却非易事, 许多细微情绪都会被放大。
时闻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知怎么面对, 便只肯要他的芍药, 不肯让他陪着上去,想争取些许缓冲时间。
霍决难得听话, 没说什么, 静静在原地等到日落。
等到日落也是灰的。
时闻收拾好情绪,沿着洇湿的石阶慢慢走下来, 霍决将人拢到伞下。
“在看什么。”时闻鼻音轻微。
霍决掐了烟,教她认地上一丛植物,“葶苈。”
眼睛向上望的人, 是瞧不见葶苈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的。
它既不美, 也不馥郁。
或许只有脸被踩进过泥里的人, 目光才会被吸引。
霍决没舍得让她看很久,拿沾着尼古丁味道的手, 揉了揉她发红的眼尾与小痣。
烟味呛人。
时闻没躲,睫毛轻眨几下,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霍决把伞递给她, 拆了一粒薄荷糖吃,也喂给她。
“你想见我, 我不会让你见不到。”
与平常的锋利或轻慢不同,霍决偶尔会说一两句语义暧昧的话。
但姿态并不热烈,口吻也并不郑重。仿佛只是一句简单陈述,漫不经心,无所谓她回不回应。
时闻拿伞,高度无可避免低下来,伞下空间变得逼仄。
糖在唇齿间生硬地滚动,磕到小虎牙,发出凉丝丝的声响,再施加压力也嚼不碎。
“我就是说说。”她小小声辩解,“不是非要你特意回来一趟。“
霍决似笑非笑“哦”一声,“只有我当真,你就是随口一句哄我玩。”
时闻下意识说“没有”,“只是怕你贸贸然回来,他们会——”
话到这里突然顿住。
想了想,凭什么呢,他们。
于是又垂下眼睛,临时改口,“你准备待多久?我原本打算过几日就回伦敦的。”
“说不准。”霍决把伞拿回来,伞面倏忽又抬得很高,空气湿得像涨潮,“后天陪我过趟亚港。有个项目要谈,还要看看老爷子。”
亚港。
亚港。
她原本也计划到亚港。
时闻手心收紧,面上仍若无其事,玩笑道:“哦,原来找我只是顺便,诸多借口的其中之一。”
“是有你在先。”霍决淡淡道,“才会有后面的诸多借口。”
天色暗了。
他攥住她手,没多辩驳,也没再停留,踏着松软的地面往停车场走。
雨湿漉漉地下。
他带她回市区海岸线吃晚餐。
这家意大利餐厅,因其昂贵先锋的造景而有名。以混凝土与玻璃为基调的建筑,犹如躺倒的水族箱,一半倚在海岸,一半斜斜延伸至五米深的海床。
透明观景窗隔开海水与食客,可以在进餐的同时,欣赏浑浊而发光的波浪。
云城面积很大,但同圈层的人,平常光顾的地方总有重迭。这米其林二星噱头足、景观佳,格外受年轻男女青睐。时闻有心理预期,有不低概率会撞见一两张熟脸。
只是当真撞t见时,还是不免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