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92)
但她确信,自己同时嗅到了泥土与血肉的腥味。
还有铁。
使铁生锈的海水。
霍决回身的瞬间,眼底映入时闻哭得脏兮兮的脸。
她手脚都被捆缚着,狼狈地倒在灰尘里。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这么可怜,还在极力挣扎,发出哀恸的呜咽,拼命要到他身边来。
霍决喘气声很重。
瞳孔没有焦点,如蒙黑雾,戾气挥之不去。
他一动不动地看她。
看她哭。
为他哭。
看她痛。
为他痛。
直至呼吸像暴风平息。
爆裂的熔岩淌入海里,变化出古怪而坚硬的形状,浇出遮天蔽日的雾。
他才慢慢松开渗血的拳头。
列夫终于带着保镖和医疗队赶到。太迟,也太及时。阻止了局面往不可挽回的方向陷落。
“少爷!”这个向来悍然的毛子,在看清霍决状况的瞬间,罕见地露出一丝慌乱。
“少爷!您的手!”
私人医生连忙上前处理,被霍决不耐烦地挥到一边去。
时闻身上的绑缚被其他人解开。霍决走过去,不许任何人靠近,单膝点地将她捞进怀里。
他身上清苦的烟草味,早已被浓厚的血腥味遮盖住。新鲜的,汩汩流淌的,没能结痂的血。
时闻内心崩溃,嘴唇嗫嚅唤他名字,却又因药物与恐慌挟持,只能发生细小声音。
“嘘。”
霍决居然还笑得出来。
居然还若无其事地哄,“别怕。”
他拿那只微微抽搐的手描她眉眼。反反复复。小心翼翼。
猩热的血沾了她满面。
“我没事。”时闻一字一顿,艰涩开口,“我没事。真的没事。你的、你的手——”
“嘘。”霍决不让她说话。
他虔诚低头,目光病态而阴鸷,将耳朵依次贴近她的颈侧与心口。
扑通。
扑通。
他数着她的脉搏与心跳,确认她真的还活着。
血肉很温暖。
这副躯壳没有刀刃在里面旋转。
“叫你别乱跑。”他闭上眼,语气轻而冷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总是骗我。”
43
霍决伤了左手。
送到医院时, 连霍耀权都惊动了。
亚港医疗资源已是顶尖,老爷子仍放心不下,当即让人申请航线请京城的专家团队过来。
“废物!”
手术室外, 霍耀权雷霆怒火,举起银雕嵌宝的黑檀木手杖, 不由分说朝列夫背上狠敲一记。
“安逸久了, 真把自己当厨子了?让你看顾好他, 结果你倒好,嫌他命长, 由他犯病去握刀子!?”
列夫低头背手, 耷拉着,半分没敢躲。
霍耀权年轻时白手起家, 吃足时代红利, 乘着风口攀越阶级,经历可谓传奇。他走的正路, 读过点书,娶的夫人是做学问的知识分子,夫妇二人格外注重公众形象, 不管私下真实性格如何, 待人接物总讲究一个宽和仁厚。
如今他年纪大了, 虽还把控董事席位,但早已下放经营权不再管事, 每日栽花钓鱼,脾气养得更和风细雨。
时闻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动怒。
说到底,霍决身份再不光彩, 也在身边养过几年。老爷子对外不显,心里对这亲孙儿终究是疼惜的。
怕老爷子气急了血压飙高, 跟随而来的管家连忙将人扶稳坐下,又低声劝解几句,将通话中的手机呈上去。
霍耀权面色不见缓和,接过手机,听多说少,下指令更是雷厉风行:
“压下去,别让任何人打听。”
“他老子?他老子又怎样?他老子的老子还没进棺材呢。”
“我不管任何理由。叫王律即刻来见我,这件事每一个人每一个环节,我势必追究到底。”
此时,距离霍决被推进手术室,已经过去接近两个小时。
时闻从电梯出来,手脚还软,后脑勺也隐隐作痛。她刚刚做完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等药物慢慢代谢掉即可。
列夫寸步不离守着霍决。负责照顾她的是霍决的秘书,一个一丝不茍的端正男人,姓顾。
顾秘书给她要了一间病房,又请护工帮她清理身上灰尘血污,让她暂且好好睡一觉。
时闻哪里放得下心,魂不守舍地就往手术室去。
一来,就见到霍耀权发火问责的情形。
霍耀权见到她,面露意外,倒敛下怒意,和气地冲她招了招手,“囡囡。”
时闻硬着头皮过去见礼,“霍爷爷。”
霍耀权拍了拍身旁位置要她坐,时闻恭敬不敢,他也没为难。
“听那只化骨龙讲,你去了英国念书。怎么书念得好好的,跟着他胡闹,无端端回来吃这趟苦?”
“家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时间宝贵,年轻人念书要紧。现在做什么都很方便,有事,给律师写封委托书就好,不必亲自飞来飞去那么麻烦。”
长辈话里有话,起码表面态度不差。时闻思绪抽离,心定不下来,只低眉顺眼附和几句“是”。
“当初你阿爸事出突然,我身子骨不好,临急临忙没能帮上什么,总有遗憾。日后若遇到什么棘手问题,你不必顾忌,尽管出声,霍爷爷能帮的,一定帮。”
通常而言,这种客套话,都是用以某种铺垫。
“至于阿决——”
果然,霍耀权话锋一转。
“他为人硬颈,又不听教,做什么都是一意孤行。念旧情,当然是好事。细路仔一起长大,关系好也正常。我老骨头一把,原本也没打算干涉孙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