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91)
如此明确的指向性。既不图财,也不为色,那么不是寻仇,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时闻垂了垂眼皮,权当点头。
“知不知道许朝诚人在哪里?”
果然。
时闻预感言中。果然。
只会是这件事。
只会是沈夷吾。
时鹤林死后,放在她身上的视线锐减。她自认足够低调,明面上也不曾露过什么破绽。
只是她低估了沈氏的傲慢。
灰色产业起家的人,处理事情向来直接粗暴。有威胁,除掉便是,细节不必深究。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恐惧?懊恼?憎厌?或许兼而有之。
更多的是荒谬。
药物剥离了许多本能的焦虑与紧张,令她甚至走神担心起许家父女的安危来。听这人问话,许朝诚或许露了尾,但暂时没被抓住行踪。
她控制自己摇了摇头。
“最近有人往上递沈先生的材料,跟你有没有关系?”
所有问题都有心理预设,既然问得出,就知道答案是什么。
问来多余,应付也多余。
她没再表态。
“其实我也没打算要你的答案。”
络腮胡将她的脸扳正,仔细检查了一下绑她的工具。仿佛在验证这是否足够结实,以免她痛极时会挣脱。
“那位贵人要我奉劝你一句。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眼只一对,命只一条。小朋友别掺和进大人的牌局,不该碰的东西,别碰。你老豆就是前车之鉴。”
危急时,身体理应是僵硬的。
实际上却软弱得像郁金香的花茎。
时闻忽然有些感谢起药物降低应激反应的作用,令这一切飘飘忽忽得像一场噩梦,没有太过真切的实感。否则她一定会表现得更加没有尊严。
她忽然又想起霍决。
她的小狗。
他怎么办。他会哭吗。她还没见他哭过呢。
还是不要了。
没能让她想多久,匪徒慢腾腾掀起衣摆,从脏旧的裤腰上捋下一把匕首。
冰一样亮、雪一样冷的刀锋。
甫一亮相,就发出清澈的鸣颤。
刀尖对准她。
“时小姐,云城非你贵地。今次暂且剜你一对眼作警告,望你日后安安分分,有多远离多远。”
男人慢声告诫,驾轻就熟地,将匕首高高举起。
“别担心。你的眼睛很漂亮。我会一点不剩吃掉,不会让它们落入地里,弄脏了的。”
“——!!”
时闻嘴被堵着,心脏被毒蜘蛛密密麻麻蛰住,眼现白光,耳内响起轰鸣。
难以遏制的痉挛与反胃。
她不肯闭眼,也不肯流泪,强迫自己做好痛的准备。
痛却没有如意料般落到身上。
——有人伸手接住了那把劈落的刀。
一只熟悉的、青筋暴起的手。
以血肉搏钢刃,要多凶悍的力,才能占上风?
匪徒被毫无预警地踹飞出去,重重摔在灰尘里。
霍决短发跑得凌乱,身上有雨渍,胸口一起一伏,急促沉重。仿佛正在死死压抑即将喷薄而出的滚烫熔岩。
他注意力全在时闻身上,第一时间屈身察看她的状况,受伤的手抖得厉害,迫不及待要为她松绑。
时闻竭力摇头,目眦欲裂,疯狂示意他留意身后。
“野鸳鸯一对。”络腮胡蹒跚起身,抽出腰间另一把短刀,诡笑着瞅向他们,“时小姐,有怪莫怪,这下你不死也得死了。”
霍决惯练拳击。
持续很多年。
这是来自心理医生的建议。专注某项运动,可以帮助他锻炼控制力,排解无聊、躁郁的情绪。他一直当作习惯遵循。
他是个有技巧、有天赋的上位者。
与归束在围绳里,点到为止的格斗运动不同。在直面生死威胁的时刻,挥拳不再经过计算与克制。而是像洪水一样,通过一片爆裂的玻璃冲泻出去。
暴风雨般骤密的侵击落下。
搏斗间,霍决将刀反扎进了对方的脾脏,几乎是将人按在地上揍。
匪徒浑身血t渍斑斑,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像摆脱眩晕一样无意识摇着头。最初的一记猛击,此刻才后知后觉从脑袋扩散开,正如利斧砍进多节圆木产生的裂纹。
他已经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可是霍决没有停止挥拳。
血流得滋滋作响。暴虐的因子在他血液每一粒细胞中疯狂叫嚣。
时闻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的心脏跳得自己快吐了。
够了。
够了。
不要再继续下去。
不要越过那条界线。
二十岁的霍决,十二岁的霍决,或成熟,或稚嫩的面容,影影绰绰重迭在一起。
无知无觉的泪淌落腮颊。时闻拼命挣扎踢蹬,发不出任何声音,却仍亟欲阻止。
不要。
不要。
霍决!不要——!!
及时将他们从梦魇般的暴力漩涡扯出来的,是听见里面动静不对,去而复返的黄毛。
“丢你老母!乜料啊!”他大吼一声,抄起一根钢棍,从另一侧门口扑过来。
霍决后背硬生生挨了一下。
他迟钝回头,额角蜿蜒淌下血迹,将那张英俊的脸衬得更加诡谲锋利。
宛若修罗鬼神。
他眼睛冷得、空得没有任何内容,单手捏住黄毛的脑袋往墙上一砸。
黄毛“啊——!!”地痛呼出声,捂着血流不止的脑袋瑟瑟发抖,慌乱往没有防护的楼梯逃滚下去。
据说人嗅到雨中潮湿泥土气味的能力,比鲨鱼嗅到水中血腥味的能力更强。
是或不是,时闻此刻无从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