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病第三年(26)
她瘦骨嶙峋,身上就好像只剩下一层包着骨头的皮,虚弱不堪脸色青白地躺在那里。她身上多了好多管子,脸上的愁容又给她笼罩上一层阴影,于是刚从白礼的话里得到力量的我再一次被打回原形。
我意识到我真是个千古罪人。
这是我高二暑假后第一次和我妈见面。那年暑假只放了一个月,我很早就走了,上高三之后一切都忙,我妈让我没事就不要来了,如果真的要动大手术或者出了事,小姨会去学校找我。
我说好,于是那之后一门心思待在学校里,没有再去医院。
这是我和她时隔半年多的再会。
小姨声音带恨:“去,你自己去跟你妈说。”
她一点儿都不想管我这件事了,说完就踩着高跟鞋走了,把地板都踩得咚咚作响。
我站在门口踌躇很久,才开门进去。
我妈看见我来,沉默一会儿,还是老样子,招呼我过去。
她用惨白的手拉住我,一开始没敢唐突地问我,只问我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我坐在床边支支吾吾应了几句。
她始终不敢直入主题,只是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家常。我看出她想说什么,于是我说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喜欢白礼。”我说,“妈,我不想骗你,我俩已经说好了。他不想一直被他妈管着,他妈管他管得有点变态。等他跟他妈争出结果来,我俩就假装分手,回学校上课,不会影响我高考,你放心。”
我妈沉默了。
“你真喜欢白礼吗?”她问我。
我点头。
“他是个男生。”我妈说。
“我知道。”我说,“跟他是男的是女的没关系。”
我妈再次沉默了。
这间病房是重病病房,我妈又换病房了,我站门口的时候就知道了。病房里死气沉沉的,旁的两张床上躺着的病人都是老太太,俩人鼻子里插着管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句话没说。
大约是病人体寒,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热得我有些上不来气。白炽灯投下冰冷的光,我妈望向我的眼睛虚弱又痛心,失望之中带着些许嫌恶和不解。
我忽然有些怔愣,也明白了。
“妈,”我说,“你也觉得我恶心吗?”
我妈愣了一下。她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那些嫌恶不解失望立刻被慌乱掩埋了。
“怎么会呢,你是我儿子。”她说,“可是,儿子,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以为能一辈子喜欢你爸。”
我沉默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妈也没有再说什么。我妈看了我几眼,欲言又止了几下,却始终没说出来什么。她最后叹了口气,歪头看向窗外。
窗外寒风呼啸,没有什么好看的。
她的那一声叹息重重落在我心上,明明是一声轻得能消解在风里的气声,我却感到心上被重重砸了一下。
我越来越喘不上气儿来了,有些想吐。我知道我妈也觉得我脑子出了问题,她也觉得我恶心,我是等着被她定罪的死刑犯,她却是个舍不得我掉脑袋的刽子手。
我如坐针毡,我妈迟迟不开口,我也不愿服软。十几分钟后我站了起来,拿起书包,准备回家。
我站起来,我妈就看向我。
我看着她。
“妈,”我说,“我还是想等白礼。”
我妈拧起眉望着我,我知道她不愿意我等,我也知道她也想让我分手。
“我答应他了。”我固执地说,“妈,你们俩无论是谁,我都不愿意做对不起你们的事。”
我离开了医院。
我妈最后的眼睛依然欲言又止,她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我出了医院。
得知我妈也没能搞定我,小姨气得又哭了。学校给她打过电话,她每天都来我家里对着我哭。我知道他们都想让我分手,所有人都想让我们分手。
但是我会和白礼分手的,只是还差一点,白礼那里还差一点。
我偷偷去白礼家楼下看过,听到了他家里传出了咒骂声。
我心疼白礼,又无法冲进去替他挡在身前。
我和白礼又被停学了好多天。
白礼每晚都跟我说,还差一点,你再等等我。
我说好。
他说夏词尘,再等几天就好了,别放弃我。
我说好,我会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还差一点。
我相信他,所以等了下去。
我等到了十二月底的那天。
那天是我被第二次停学的第七天。夜里下起了大雪,没几个小时就把街上落了个一片银白。
凌晨四点,一通电话打进我的手机里。
接到电话,我蹭地从床上蹦起来,乱七八糟套了几件衣服,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外面还在下雪,我拦不到出租车。大半夜的凌晨里,附近也没有滴滴。我等不及,于是扫了一辆单车,在风雪大得视线模糊睁不开眼的雪夜里,一路狂骑到了医院。
我出门没带手套,手被冻僵冻红。路上雪太大,我太着急,没看到也忘记了那路口的电线杆的位置,整个人撞了上去。
我跌破了腿跌破了手,车头被撞得变形。但我来不及疼,立马又爬起来,抓起变形的车又往医院骑过去。
我一身狼狈,雪和血混在一起,脸上破了皮,全身上下全是雪和泥,就那么不堪地往医院楼上跑。
跑到手术室门口,门口的小姨拦住了我。
我气喘吁吁地问她:“怎么样了?”
“不容乐观。”小姨红着眼睛,气息不稳地看着我,“突然恶化了,刚刚突然吐血……医生说,要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