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不将(119)
张错漆黑的眼睫轻轻眨了下:“别担心了。”
“死魂灵、不会有事。”张错说。
“可镇魂钉克死魂灵。”闻人珄脱口而出,“你也没说你会发烧,会有这么严重的排异反应。”
张错嘴角短暂地弯了一下:“死魂灵、不会死。”
“闭嘴。”闻人珄低低地说,他伸手,掌心盖住了张错的眼睛。
闻人珄感觉到张错眨了下眼,手心最嫩的位置被他睫毛轻微扫过,同时心口最软的一块肉似乎被锥了一下。有点疼。
张错后来睡过去了。他发烧愈发严重,身体越来越烫,尤其左边肩头烫得吓人,手指一碰,像燎了火一般灼手。
闻人珄守着张错,完全忘了吃饭这一码事。除了盯着张错,他什么也不想干。昨晚盯了一夜,今天又盯到入夜。
闻人珄扪心自问,自觉不是个心惊胆战的人,可自从中了勾魂鼓的幻象,仿佛有股深藏于三魂七魄的恐惧被勾了出来,他紧张张错紧张得厉害,全身神经都揪得慌。
这症状,挺像应激障碍,而且来势汹汹。
白娘子和黑莲花闭门羹吃累了,总算不再闹腾,不知道窝去哪处闷气。屋里很静,针落可闻,可闻人珄却听不见张错的呼吸声。
他下意识凑张错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能听见细微的吞吐,张错煞白干燥的嘴唇咧开一条细缝。
床头柜上有一杯温水,闻人珄手指沾了点水,犹豫片刻,在张错嘴唇上抹过两回。
窗外的夜深沉似海,窗户开着一条小缝透气,凉薄的风缓缓偷进屋子,窗帘半拉着,闻人珄扭过头,看见窗外忽而腾起一股纤细的红烟。
朱砂色的细粉烟,非常特别。
闻人珄拍拍张错的脸,低头唤人:“阿错,是闻人晓眠来了吧?”
“阿错?”
张错没有反应,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没有丝毫抖动。
烧成这样,他该是睡晕过去了。
闻人珄掏出兜里的小玉兔,将犼叫出来:“守着他。”
犼立刻蹲到张错枕边。
闻人珄这才站起身,转身走出房门。
。
闻人晓眠拿着张错给她的地址,今早立即出发,入夜了才到。
若不是神农族最近出了点事,她被缠身脱不开,会来得更快。或者,她早就会过来见见先生。
阿错说先生回来了。七十年,她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虽说心里没有阿错那般蚀骨的执念,可她也很想先生,很想很想。
只是......
闻人晓眠碾灭指尖的朱砂檀香,夜风撩起她的灰绿色外衣,她站在单元门门口,突然定住了脚。
她竟忽得有些不敢走进去。
当年先生交托她的事情,她没有办成。先生就托了她一件事,唯一一件顶重要的事,可她......
她完全违背了先生的意思,破了先生的遗愿。
闻人晓眠下意识攥住衣袖,她深吸一口气,迈进门那一刻感到自己年迈的心脏在打鼓。而这时,对面的电梯正好打开,电梯里迎面走出来一个人。
看清他的一瞬间,闻人晓眠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上了年纪的心脏似乎鼓不动了。只消片刻,她眼中就泛起酸楚。
是这张脸。是他。他真的回来了。
闻人珄急匆匆从电梯出来,正眼对上对面的女人。
女人穿得很严实,裹着一条灰绿色长袍外衣,兜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巴。她肩背挺直,单这么看,竟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
闻人珄知道闻人晓眠已经九十多岁,心里难免觉得意外。
他试探着问:“你是闻人晓眠?”
对面的女人顿了顿,将兜帽从头上摘下,双手微微颤抖。她抬头,和闻人珄对上视线。
满头银白色发丝,用一根雕着牡丹花的木簪子盘整齐。她的确是老了,脸上布满褶皱,但那皱纹舒展自由,五官端正,一双眼竟清澈分明,搁浅温润柔和的水光。
这样高贵的老妇人,让人看了便忍不住要敬重。
闻人晓眠朝闻人珄走过来。
几步路,她在闻人珄对面站定。那双年老却干净的眼中包含很多东西。
闻人珄被她复杂地看这一眼,只觉得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滋味。那是一种莫名的怀念,以及郁积难消的愁思。胸腔里陈杂纷乱,坠得沉甸甸的,有些喘不过气。
“先生......”闻人晓眠低低念着。
闻人珄一个恍惚,闻人晓眠竟躬下腰,忽然对着闻人珄跪下去!
“哎!”闻人珄连忙扶人,他拉住闻人晓眠的小臂,但闻人晓眠已经跪在地上。
她低下头,肩头不住颤抖,哽咽地说:“先生,晓眠总算等到你回来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
②③
闻人晓眠这一跪,一句话,闻人珄心窝里像是搅进一把刀,生生钝痛。
他从张错口中了解过。闻人晓眠是闻人听行的血亲,闻人家的大小姐。她是被闻人听行放在身边长大的。想来,闻人听行一定很疼她。
看她的发髻,现在已经盘得很好了。但张错说过,闻人晓眠手笨,却喜欢这些,所以闻人听行那挽发的手艺是为她练出来的。
当年捧在心坎里疼的小女孩,现已熬过岁月辛苦,满头银发了。
闻人珄又想,如果张错不是死魂灵,如果张错当年好好活着,那么阿错也应当这样了罢。
到底,也是挨过了一辈子的。
闻人珄觉得有些难受,也很别扭。
他低下头,看眼皮下银白色的发旋儿。
按现在的实际年龄,他应该叫她一声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