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279)
席间嘈杂戛然而止,站着的人想要退回去,坐着的人想要钻到桌子底下,只有嬴寒山还提着剑站在大厅中央,眼光冷冷扫视过每一个人的面孔。
“我若是在这里杀了诸位,”她笑着问,“有何结果?”
有何结果?他们死在这里,家中仍旧有家眷,有部曲,会为惨死在外的长辈主人报仇。孩子们会继承他们的位置,头缠白麻眼眶发红地发誓与这群沉州人不共戴天。
所以呢?
他们看着她,看着这个身着锦衣手提长剑的女将,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们记恨不记恨她,他们的家族是否会和她作对。那双金色的眼睛并不狂妄,也没有手握兵权的傲慢,它阴燃着一股不祥的火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桎梏着它,才让它没有从她身上蔓延开来,灼烧她周围的一切。
她的确是仁慈的,仁慈到愿意在这里向他们解释这件事不是她的部下做的,甚至这件事很可能真的不是她的部下做的。有人踌躇着,想要从中转圜:“大将军……大将军请息怒,何必走到这一步?我等皆负丧子之痛,故而言语上冒犯冲撞了大将军。不若各退一步,毕竟将军行军,尚有我等可襄助之地。”
你冷静一点先别砍了我们,好歹我们能出人出钱出粮,你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先放下剑和我们好好谈谈怎么样?
嬴寒山看向说话的人,她脸上写着四个字,莫名其妙。像刚刚说出这通话的不是人,是什么鸟什么动物一样。
“你抛出了一个很奇怪的筹码,”她轻轻抖了抖手里的剑,像是在抖掉上面子虚乌有的血迹,“你们的帮助,我原本不需要你们的同意就可以拿到。”
她脾气实在是太好了,对军队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嬴寒山用军功,用战利品安抚他们,用威望,用严苛的军纪束缚他们,不论是白鳞军还是她手下的骑兵步兵,都不曾掠夺被攻下的城池。所以农人们传播着她的凶名,世家却并不真的畏惧她,既然她没有杀人,那么大概以后也不会杀吧——
可她从未承诺过。
“我曾经一个人敲开了沉州蒿城附近所有坞堡的大门,那些坞堡的主人有些脑子清醒,有些不清醒。脑子清醒的还活在淡河附近,不清醒的没有人再见到他们了。”
嬴寒山垂下拿剑的手,剑尖轻柔地在跪下那个人的膝盖边晃来晃去。
“我可以在这里杀掉你们,杀掉你们的孩子,家人,你们手下每一个为你们拿起武器的人,甚至不需要多少兵力。以后再有人在我好好说话的时候想不讲道理,他们就会想起你们来。”
死寂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又随着不知道是谁因为颤抖而打翻的酒杯骤然结束。
“……大将军!”
“大将军恕罪!我们已经知道这是奸人诬陷!”
“骤然失子,我们只是悲痛得糊涂,何至于您发这样的怒火啊……您向来仁慈,何必要与我们计较……”
“家中幼子与老妻无辜,您不要……不要……”
再这样闹哄哄的哀求声中,嬴寒山轻轻向着座席歪了一下头。
……苌濯看到她歪头了。
直到刚刚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抽走了她的剑,说完了本该由他说的话。那盏明光熠熠,托举着火苗的雁灯隔绝了她与他。这之间相距的不过是几步路,苌濯却觉得仿佛有一条着火的河流涌了进来,把他与她分割。
她有别的计划,她有别的谋断,她没有告诉他——
她是不是,不需要他?
然后,他看到了这个小动作。
那双金色的眼睛瞥向他,催促地眨了眨,着火的河流一瞬间熄灭,隔绝他与她的东西也消失了。一股温暖的气流从苌濯的咽喉沉到胸腔,他站起身,冲上前去,抓住了嬴寒山的袖子——
“将军!何至于此!”
那个提着剑的女将面无表情地向着他回过头来,仿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冷哼一声,把手里的剑递给了他。
满屋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吓得忘了喘气的人也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里开始断续地哽咽起来。多亏了苌郎君,幸好有苌郎君!果然这位将军是爱重他,不然怎么他一劝就听了呢。
而嬴寒山一直背着脸对着苌濯,没有再转过脸去。
“你帮我挡一下,”她用唇语说,“我真的快要笑场了。”
夜幕是安静的,它尽力遮掩住白天渗出的那些不安,把它们隐藏在自己越来越浓厚的色调中。浮泉郡重归于安静,只有很远处传来的一声刁斗会把这安静打破片刻。
但即使是这样静谧,这样适合睡眠的夜晚,也有许多人无法入睡。
仆人为他的主人放下了窗帘,熄灭了一半的油灯,恭谦地保证马车已经准备好,第二天天亮他们就从这里离开。然而他的主人还是一脸憔悴地坐在那里,没有了坐拥千顷良田万数金银的气魄。
“今日……”他犹疑地问,“那女将军可曾在宴上看我?”
“不曾,”奴仆又回答了一遍,“主家未曾说些什么,她自然也对主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见,主家尽可放心。”
放心,放心,叫他如何放心得下?这个姓刘的家主叹了一口气,后背又弯下去一些。说起来其实他不太心疼,那一天跟着那些孩子一起出游的是家中婢妾所生的庶子,虽说死了一个儿子到底还是惨重的损失,但和别人比起来倒也还能忍受。所以今天他今天在宴席上没说什么话,也没出什么头,应该不至于被记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