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413)
“哦……我忘了。”
笑容只在他脸上持续了很短一瞬,就缓慢消散,属于淳于顾的眼睛,属于淳于顾的笑容,那个狡狐一样的谋士随着一阵轻柔的夜风散去。当第五煜放下手时,他已经不再微笑。
黑暗中有许多眼睛。
它们的主人全都有一张难以引人注意的面孔。男人,女人,如果仔细看他们,会发现他们身高差不多,身形差不多,仿佛只是一个符号的具象化,没有任何能辨认的个人特色,现在他们注视着长王子的眼神也差不多。
“淳于”们。
第五煜从他们中间走出来,就是那么一个表情变化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被焚去一层外壳。现在他确实很像是横遭不幸的老襄溪王了,当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投来目光时,会让人觉得自己被什么无光裂隙中的东西注视着。
他穿过下属们,走到最前面,并礼貌地向一边避了一下。
因为他关系不错的上司跪在那里,哦,前上司,现有血仇的仇家。
如果杜泽想逃,他绝对可以逃,他可以把自己的妻儿妥帖地打包好,甚至收拾点细软再带上几个和他亲近的下属,不沾一点血腥地逃走。
如果他不逃——毕竟丢下一城的人逃跑可能会引来某位杀生道女修的怒火,他也可以从容地一边抵抗一边后退,让来犯的敌军把时间花在劫掠和屠杀上,至少这样他也有挺大可能活。
但他选了第三条路,他带剩下的守军在城内重新封了一道防线,用性命。
杜泽是个什么样的人来着?
其实这个人不太让人印象深刻。他就是那种中年小吏,一眼看上去就是个不大的官,当上沉州司马就已经能惊掉人下巴。
他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政治理想,也没有那种不受人干扰反而能干扰别人的思想。他有些勇武,来自身体里半边的白门血,有些智慧,来自小时候摸爬滚打的经验和在淡河这个小地方蹉跎的这些年。
没了,就这么个人而已。
他低着头,脸色苍白,嘴唇绀紫,淳于里有人下刀下错了地方,他的一边肺被刺穿了。
杜泽很缓慢地呼吸着,并不咳嗽,也并不挣扎,有细微的血沫反上来,从他的嘴角和鼻腔流出来,把他的前襟染得星星点点。
比起肺上的伤,其他地方反而更轻了,至少不致命。他的右手被竖着砍去了一半,只剩下三根手指,腿骨被折断,否则刚刚他应该是走过来而不是被拖过来。
路上有一道暗红的血色,好像一把滴血的犁刚刚被拖过。
第五煜很有耐心地俯瞰着他,脸上没有残忍或者戏耍猎物的趣味。他只有一点约等于无的好奇,似乎在等杜泽说点什么。
杜泽的呼吸开始急促,他好像是被一口血呛到了,掺杂着内脏碎块的黑红色液体被咳出来,落到地上,一直有些放空的眼睛开始聚焦。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人,第五煜配合地弯腰,方便他看清。
“我即为襄溪王的长子,第五煜。”他说。
“哦。”杜泽说。
没有震惊,没有痛恨,没有怒火,这个淡河故吏平淡地应了。
第五煜确定杜泽现在还没有因为濒死而头脑不转,他用这个单字回答是因为他的答案只有这个字。
淳于顾,公羊古,第五煜,随便哪个名字,随便哪个身份,指向的都是同一个人。这里容留他,与他交往,给他信任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愚蠢,而是因为这里有作为人的正常。
淡河因为这种“正常”得到了很多,也会因为一个决意打破底线的人的选择而失去很多。
这是公平的,无需悔恨。
他已经尽了全力,对得起每一个把责任交给他的人,无需愧疚。
眼前这个人决定做出这样的事情就说明这个人不在乎所有他受到的善意,在这里建立的一切秩序,那么咒骂他也没有意义。
杜泽没有话了。
第五煜等了一会,直起身。
“好吧,”他说,“的确和之前一样,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上的人,我都没什么办法应对,只能杀干净了事。”
他很轻快地抽出了身边文士的佩剑,向杜泽后心刺下去,剑光落下,细小的血蛇绕着剑锋爬行,隐没入土中。按住他的人松开手,杜泽很轻地摇晃了一下,被剑卡住,钉在地上。
随从想要砍下杜泽的头颅,第五煜摆摆手,也制止了文士拔出剑。“让他就这么待在这吧,”他说,“这样,寒山一回来就能看到,挺好的。”
“剑,我回去再给你一把。”
在陈恪带来的援军抵达之前,第五煜与淳于们已经撤出了淡河。之前有一件事他并没说谎,他带来的那群门客没有一个知道他是长王子,他们跟着一个虚假的身份来,但没得到跟着真实身份走的特权。
火没有烧尽的发冠腰带堆在灰烬里,勉强给已经不完整的焦尸分出头尾。
在距离淡河最近的一个山坡上,第五煜勒住了马缰。他抬头望向天空,已经微微透出明光的天幕被云一分为二,雷云在远处聚集,青黑色的云层间不断有电光闪现。
他注视着翻腾的云朵,像在巨大的石佛下注视着佛眉心的花钿。
“有些可惜。”那灰衣的淳于听到他的主人说,“雷劫很快就要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