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601)
嬴鸦鸦听到墙外喃喃的咒骂声,那或许是哪个小吏在骂不用心的随从。
“叫你扎起来!扎起来!”他说,“当这是竹简吗?新纸多么贵!全叫风吹去塘里了!”
很快那骂声就弱了,像是被什么堵了回去。
“噤声呀!不知道这院子里是哪位贵人吗?你还嚷嚷纸进水塘,我看你该进水塘才是。”
周围再度归于寂静,只有岸前长明灯的灯火发出幻听一样的沙沙声,嬴鸦鸦收回目光,靠着供灯的桌案坐下去。
逝者供于庙宇,生者供于几案。两盏长明灯像两只噙泪的眼,既不完全合上,也不全然张开。从苌濯离开那天起这两盏灯就点起来了,一直到今天。
阿姊如果看到了,会说她的吧?她记得阿姊一点也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她也一点也不喜欢别人把她当作神仙看。
嬴鸦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它在胸腔里变成一声微弱的呜咽。她蜷起身,把额头靠在桌角上。
阿姊,苌军师,你们快点回来骂我吧。
那阵微弱的风又翻卷起来,它跟着一辆自南而来的马车,徘徊着路过寂静的墙壁,一路的尘埃直直朝着淡河府而去。
这架马车与上一架造访这里的马车很像,但这次从上面下来的不是头戴巧士官的黄门。
一位头戴进贤冠,簪笔,着官衣的年轻使者目不斜视地落地,既不像是上次那位天使一样脚未落地就用眼睛去寻贿赂,也不清一清嗓子,暗示周围人该给他支起这样的棚子,奉一杯茶润润喉咙。
“臧、沉州协领刺史裴纪堂接旨。”
没有零零散散看热闹的同袍,没有磨蹭了半天终于从院子里出来的那位女将,裴纪堂的官衣外套了一件毛镶领的大氅,他站在那里,好像一尊披锦的玉像。
“臣裴纪堂接旨。”
圣旨被使者捧在手里,顿了一顿,又顿了一顿,没有展开
“裴刺史,”他说,“只你一人听旨吗?”
裴纪堂抬起头来,风吹动着镶领的毛皮,也吹动着他鬓角散下来的发丝。他肃然地注视着眼前这使者的脸,沉下语气:“此旨是宣与裴某,还是另有旨意宣与他人?”
“只宣与刺史。”他说,“但圣上有命,兹事体大,令淡河府众咸至此地听旨。”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那使者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钉在了自己脸上。
从刚刚开始,他就刻意回避与眼前这人对视。像,太像了,简直像得让人生出恐怖来。他是个年轻士子,未曾见过裴相年轻而未蓄须的样子,但当他从车上下来,看到眼前这人的一瞬,只觉得像是某种带着压迫感的幻影在此地复现。
一个年轻的裴厚之就站在这里。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裴相并不用这种眼神看人。那衰老的权臣总有些不知真假的和蔼笑容,微微眯起来的眼睛难以看清楚神色。
权臣们很喜欢用捉摸不定的眼神看人,但裴厚之还要不同一些。若是一错眼,向着他眯起来的那双眼睛望进去,就会惊讶地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人喜欢钱,喜欢权,喜欢名,喜欢拨弄他人,欲望外露得太明显就要用故作高深的表情伪装。但谁也看不出裴相喜欢什么,这帝国如今掌握着最高权柄的人像个玩厌了手里器物的稚童,对一切都露出观火的神色。
裴纪堂不是。
他的眼睛里有紧张,有怒火,有隐隐的担忧,几乎能从这道锐利的眼光里摹出一个人来,他不想在众人面前接下这道封侯的圣旨,在众人之中,他尤其不想在某个特定的人面前这么做。
压抑在他眼中的冷光几乎快要有实体。
“从来无此先例,”裴纪堂一字一顿地说,“若此为圣上旨意,臣请落于圣旨上,方可跪领受命。若非御笔,虽天使所传,亦不敢信。请天使回奏朝中,再请圣旨,裴纪堂再拜候之。”
这几乎是抗旨了。如果你非得要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接下它,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回京去请一道皇帝必须要我如此的旨意。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那使者忽然手一松,换上一副轻松的笑。
“倒也不必如此,淡河万许人,纵使要令同感天恩,这院落也是不许的。”
“——裴纪堂接旨。”
裴纪堂被晃了一下,有点茫然。他已经做好了和对面较劲的准备,对面却轻轻地松开了手,那一卷圣旨被快速宣读完,然后放在了他的手上。
“恭喜文定侯,侯爷此后贵不可言。”
文定侯,以文定边,永远记得你不是一个武将,你是被使用的笔和砚,不要拔出刀对着你身后的主人。
年轻的封疆大吏,一朝侯爵还捧着这圣旨在发愣,他缓慢地意识到眼前这使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当众接旨,这只是一个开天窗,为了保证顺顺利利把这圣旨塞进他手里。
宣完旨的使者飞快地告辞退去,连寒暄也懒得说两句。最初的错愕之后,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裴纪堂后背爬上咽喉。
不对。
他卷起圣旨疾走出门,想要呼唤府吏,却在开门的瞬间几乎被街上的嘈杂冲倒。
上一次来宣旨的两人除了一卷圣旨什么也没带来,这次却不一样。
朱漆御封的箱子,纯色马的马车,被精心封存好的节钺与玉带。跟随天使来的这群人走得很慢,直到宣旨完成才进城,他们浩浩荡荡地停在淡河府前,为首者高声开口。